第一章 父 亲(第27/31页)
如果我们把村里有关我母亲的各种传闻拼合在一起,再适当地加以补缀,我想对于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读者想必也能看出一些大致的轮廓:
我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送到了上海,在虹口区的一家南货店里当伙计。眼看学徒满师,就要另立门户了,父亲却迷上了算命这个行当,拜在曹家渡的戴天逵门下。再后来,祖父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于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间,假托病危,一纸书信,把父亲给唤了回来。祖父为了拴住父亲的心,托人从南徐巷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小两口匆匆忙忙地结了婚。
祖父的身体一向硬朗,自打父亲回来以后,忽然就真的生起病来,不到半年,就归了道山。
接下来,不用说,就是土改。祖父刚死,腿脚有残疾的叔叔便在婶子的撺掇下,以倒插门做女婿的名目,来到了婶子家。这一来,算是离门离户,与祖父撇清了关系,最后如愿以偿,被评了一个贫农。而祖父留下的几十亩田地,外加一处油坊,还有朱方镇的一家药店,只能算在我父亲的名下。那顶富农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戴到了他头上。据说,刚开始定的是地主。赵德正上台以后,与工作队的人拍桌子打板凳,并以辞职相威胁,这才在第二次土改时,勉强把成分改为了富农。父亲放着好好的城里人不当,偏偏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回到了村里,仿佛就是为了给自己安上一顶富农的帽子。到了后来,连老婆也跟人跑了,一时间,在村里被视为笑柄。他那赵呆子的名号,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至于说到我母亲的离婚或改嫁,倒不应该受到太多的指责。在这里,我也不是一定要替她辩护。你想想,在那个年头,对一心要求上进的母亲来说,一个富农出身的算命先生,会给她未来的人生道路带来多大的政治压力,是可以想见的。更何况,据我婶子说,母亲在当上乡妇女主任之后,她与父亲的婚姻已经出现了不可挽回的裂痕。她认为,父亲生活作风的不检点,是父母反目的根本原因。
但实际上,整个事情的真相,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这涉及到一个鲜为人知的重大隐秘。
预卜未来
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冬日。村里忽然传出消息,村西的牛皋要死了。村里人像走马灯似的从龙英家进进出出。我和堂哥礼平到他们家看热闹,正巧撞见魏家墩的郭济仁,让人扶着,颤颤巍巍地打门里出来。郭济仁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郎中,九十多岁了,诊费高得吓人。这些年,因年老行动不便,他极少外出给人诊病。礼平说:“郭济仁一出场,就说明老牛皋十有八九是不中用了。我赌他今天晚上就会翘辫子。”
礼平的话大概是不错的。我看见龙英和几个邻居已经在门口张罗着搭灵棚了。
老牛皋双目紧闭,悄无声息地躺在屋里的一扇门板上,头冲着门,脸上灰黄灰黄的,像是打了一层蜡。老鸭子和新珍正要帮他换寿衣,马老大手里拿着一缕丝棉,凑在他鼻子前试了试,又趴在他胸口听了听,对众人道:“莫慌莫慌,还有口气呢。喉咙里‘窟噜窟噜’地响,还听得见痰音,再等等吧。”
当天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打着算盘。当他第二次催促我上楼睡觉时,我怀着一丝恐惧和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期待,问他老牛皋今夜会不会翘辫子。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道:
“放心吧,他死不了。”
随后,他用一根针挑了挑灯芯,又加了一句:“虽说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可他命硬,不妨事。我看他比村子里一多半的人都要活得长。”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第二天一早,我和礼平到龙英家门口晃了晃,发现门前的灵棚已被人拆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过了两天,老牛皋就在龙英的搀扶下,到外面来晒太阳了。半个月之后,牛皋已经能够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来转悠了。他在燕塘的水码头边遇见了正在放虾网的赵锡光,就有些得意地对他说了句俏皮话:“我倒是想早点死,可人家阎王爷嫌我在阳间的罪还没遭够,不收啊!你说咋办呢?那就活着吧。”
赵先生接话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劝你还是离水塘远一点。要不然,一个跟头栽到水里,你看阎王爷收不收?”
一天下午,我正要去赵先生家温课,正巧遇上父亲从仓库回来。他身上有一股“六六六”药粉的味道。“今天别去温课了。”父亲没来由地对我扔下这句话,把手里的一串钥匙丢在桌上,走到灶台前,揭开颈罐的盖子,舀了一勺水,直着脖子喝了下去,抹了抹嘴,示意我在桌边坐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