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8页)
黄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笑著问刘荃:“这是你的屋子?”
“对了。你进来瞧瞧。”
她一走了进去,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摺叠著的信纸,打开来递到他手里。“我写了封信,”她轻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
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br>“我当然同意的,”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
“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黄绢微笑著说。她靠著桌子角站著,伸著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试验烫不烫。
“而且一定没有用的。我们不是党员,我们没有组织关系,说的话不被重视。”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过这儿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我想毛主席未必知道。”
刘荃没有作声,半晌才说:“毛主席自己也说过,‘矫枉必须过正’。”
“可是总不能乱斗人,”她因为气愤,声音不由得高了些。
刘荃急忙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还是外头说话方便。”
她接过那张信纸,仍旧摺叠起来向口袋里一塞,两个人一同走出房去。
二妞正蹲在灶前拨灰。唐占魁夫妇俩隔著一张桌子坐著,一个在吸烟,一个在做活,两人的脸色都很紧张。显然他们以为黄绢今天晚上来也许与他们有关,把刘荃叫到里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又和他一同走了。
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黄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中国。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鸡啼,鸡都当是天已经亮了。他们沿著那小巷子走著,有迎大家穷得连扇门都没有,从那门洞子里望进去,小院子里黑漆漆的,土房子里隐隐透出一点暗黄色的微光。一路走过去,有时候也听见小孩的哭声,也渺茫得很,仿佛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孩子,可能他後来活到很大的年纪,死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在那土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走著,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根下面站住了。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
她没有作声。
“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我知道,”她终于说。
“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
黄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
“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犬吠声,夹杂著一阵脚步声,是排著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身,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身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民兵,打著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著枪,身上佩著子弹带、盒子炮,后面的几个就只看见一些白色头巾在黑暗中晃动。
“索性等一会再走吧,”刘荃轻声说。
“看这样子是去逮人的,”黄绢恐怖地说。
“不知道是往谁家去。”
东头的狗吠起来了。他们猜测著是不是到韩廷榜家。
“这些人也都是刚巧陷在时代的夹缝里,”黄绢低声说。
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著大半个冷白的月亮。看著那没有时间性的月亮,刘荃心里想他也愿意生在另一个时代。这时候他毫无理由的忽然想起他一个旧同学的故事。还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那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一同参了干;他因为级位低,没有结婚的权利,一方面那女孩子已经被迫嫁给一个老干部了。
即使早生几年也好,刘荃想。不能早生几年,早几年见她也好,不至於这样咫尺天涯。
“你的家在北京?”他问。
“我一直住在北京。”
“那也说不定我们在路」遇见过好些次,大家都不认识。”
她笑了。“那很可能。”她在檐下的一个石舂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抚摸著那上面的扶手,又把下颏搁在手背上。
“这次服从分配,也不知道分配到什麽地方,”刘荃说。
“也许我们又在新疆碰见了。”
“也难说。”
她突然在那舂床上站了起来,把手指了指巷西墙根下的一团黑影,仿佛是个人蹲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