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但是他们究竟还是不敢擅自把顾冈送出门去。谭老大穿上了钉靴,打着伞,冒雨到庙里找王同志,向他请示。得到了王同志的许可,这里就动手搬运行李。月香把金花从前住的那间打扫出来。谭大娘帮着把顾冈的被褥摊开。金有嫂是一个寡妇的身分,有些事情不便上前。但是他们一家子都跟了过来,照应得非常周到。
顾冈对于搬家这回事,也和他们一样地觉得喜出望外,而也像他们一样地遮掩着,不愿意露出来。阿招围绕着他的箱笼什物转圈子,摸摸这样,摸摸那样。她胆子很大,因为顾冈在这些孩子里面,一向对她另眼看待的。
谭老大谭大娘终于站起来走了,金有嫂替他们撑着伞。雨势这样猛,他们又是咒骂又是笑。家里的客人一走,他们的声音已经响亮得多了,连咳嗽也咳得响些。
现在轮到金根和他的妻嘁嘁喳喳耳语着了。顾冈可以听见们在隔壁房里轻声说话,就像家里有一个病人一样。只有那小女孩有时候忽然岔进去,高声喊出一两句话,毫无顾忌地。
他坐在床上,对着油灯,突然心里充满了乡愁,非常想念他自己的家与妻。他把那竹筒灯台推过去一点,腾出地方来,摊开信纸,给他的妻写信。他告诉她今天晚上因为屋漏,怎样仓促地搬了家;农民对他多亲热,他们对他的关怀多么使他感动。他又说他在冬学教书的情形,又报告他今天关于文娱活动的演讲。
风在地平线上直着喉咙呼号着。竹子扎的墙震得格格的响。他这间房中间用竹墙隔开来成为两间,那半边是谭老大他们的,养着一只猪。猪很不安地咕哝着,因为那风雨声,又因为它看不惯打墙里漏进来的一条条的灯光,映在地上。
顾冈写了一半,手都冻僵了,张着手在那油灯的小火焰上取暖。背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响,那火焰闪了一闪,差一点熄灭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月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在灯光中的她,更显得艳丽。他觉得她像是在梦中出现,像那些故事里说的,一个荒山野庙里的美丽的神像,使一个士子看见了非常颠倒,当天晚上就梦见了她。
盎姑凰呀,顾同志?”她说。她带来了一只篮子来,里面用灰掩着几块炽炭。从前总是谭大娘每天晚上给他送来。最初就是她的主意,他抗议着,但是不生效力,后来倒也觉得有这么一个东西渥渥脚也不错,因为夜间实在奇冷。谭大娘刚才一定是告诉了月香,说他每天晚上需要一个。他真讨厌那老太婆,太周到过分了。这一带地方,除了年老体衰的人,谁也不用这种篮子,谭大娘拿了来放在他被窝里,他倒并不介意,但是月香拿了来,就使他觉得十分羞愧,在她眼中看来,他简直成了个老太婆了吧?
笆翟谟貌蛔牛”他喃喃地说。“下次不用费事了。”
她向他微笑。“一点也不费事。”她走了。
篮子在被窝里高高凸起,床脚头仿佛耸起一个驼峰,他凄凉地在床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凝望着它。他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这样怕冷。一定是因为营养缺乏。他再提起笑来写信,油灯却渐渐暗下去了。他不耐烦地去拨动那灯心,戳来戳去,灯竟灭了。在黑暗中又找不到他的火柴盒。刚才搬家的时候不知道给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有办法,只有上床睡觉。雨仍旧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饿得厉害,使他睡不着;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烦恼。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老是翻来覆去,自己都担心起来,不要踢翻了篮子,烧糊了被窝,也许甚至于把房烧了。
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了个决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镇上去寄信,照常在饭馆子里吃饭。但是他回来之前,买了些食物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以前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买了些干红枣和茶叶蛋。他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因为他算是和农民一同生活的,他们吃什么,他也得吃什么。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到了早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又那样不整洁,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山岗上去,把蛋壳和枣核分散在长草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袜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