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页)
"金根嫂,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们家两个老的面前,也千万不要漏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我告诉这些话,要吓死了。"金有嫂神经质地吃吃笑了两声,又别过头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们怕金根是因为他当了劳模。
"早晓得乡下这样,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月香说。现在轮到她诉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钱回来,一会又是小孩病了,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赚那么点钱,衣裳、鞋、袜子、铺盖,什么都是自己的,上海东西又贵,哪儿攒得下钱来。"
"比我们总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脸凑到月香跟前,轻声说:"从前有这话:-穷靠富,富靠天。像从前真是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可以问财主借点来,现在是借都没处借——"她还要再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金根打了柴回来了。扁担挑着两大捆枝枝桠桠的树枝,连枝带叶,蓬蓬松松的,有一个人高,仿佛有个怪鸟张开两只大翅膀栖在他肩上。他侧着身子,小心地试探了半天,方才从门里挨进来。
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三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相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么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难得的,吃这么一回。"
"为什么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好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地说:"不为什么。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见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么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天气怎样冷。
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搁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来。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王同志走进来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地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动地把饭碗放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好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只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