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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传”作为正史的谱系(第2/3页)

因此,为阿Q写正传是一个将“无”召唤为“有”的革命行动——“正传”的存在颠覆了正史谱系的完整性和系统性,人们由此知道谱系之外别有谱系,“无”并非无,“无”只是被压抑的有。立传的通例,要知道他姓什么,但阿Q没有姓。好像姓过一回赵,但很快就不行了,赵老太爷说:“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3]接下来是名的问题,但也同样阙如。阿Q的名字到底怎么写,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阿Quei,后来还有别的拼法,“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4]传记需要“正名”,姓名都没有怎么立传呢?但阿Q非但没有姓名,而且没有来历。鲁迅专门讨论了阿Q的籍贯问题。阿Q多住未庄,但也常住别的地方,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5]在第二章《优胜纪略》中,作者又补充说,“阿Q不独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6]他住在土谷祠,但那里不是他的家;他给人做工,但没有固定的职业。阿Q是一个没有姓、没有名、没有来历、没有行状、没有家、没有职业的人,不具备任何入“传”的起码要素。在正史的谱系中,没有姓、没有名、没有来历,不就等同于不存在亦即“无”吗?将“无”召唤为“有”,那些有姓、有名、有来历的历史人物及其谱系不就处于危险的境地了吗?

鲁迅的写作技巧中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在叙述某时某地的一件事情时,通过叙述,以一种插入的方式,将当下发生的事件与过去的事件并列起来。《故事新编》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鲁迅将之称为“油滑”,[7]王瑶也借鲁迅杂文中的说法,将之比拟为目连戏中的二丑艺术——在目连戏(其实也包括其他传统戏剧)中,二丑可以穿越时空,既在戏剧情节内部,又可以转身与现场观众对话。[8]这个方法其实不独在《故事新编》中,其他作品也有类似的手法。例如,作者跳出关于阿Q生活的时空交代说,阿Q的Q是一个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9]他将《新青年》与中国社会的紧张关系,通过反讽的方式植入故事,也恰好表达了《新青年》所代表的基本价值:名词的问题、正名的问题,是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中的关键问题。为什么一个语言形式的变迁会引发那么大的争论呢?因为语言与命名关系密切,它最终涉及名实问题,以及与名实问题直接相关的秩序问题。跟正名有关,阿Q没有姓名,没有来历,只能用《新青年》倡导的洋字Q来表达,旧有的语言秩序中没有他的位置——如果作为异己的洋字也变成了中国语言秩序的一部分,这不是说现代的国人的灵魂(它也只能通过语言来呈现)不是也包含了异己的要素吗?这个异己的要素是反思的契机。

鲁迅对于《新青年》也不是一味称赞的,他是经常从新中看出旧、从激进中看出保守、从变化中看出倒退的人。新文化运动退潮期的“整理国故”的运动和历史研究中的实证主义就是例子。鲁迅将矛头对准了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和叙述历史的潮流。他语带讥讽地说: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10]

阿Q是从“无”——无名亦无实——中产生的,倘若用胡适之倡导的实证主义的考据方法来论证,阿Q的位置大概与其在传统正史中的位置一样,是无法证明其存在因而也就不存在的人物。这里洋字代表的异己的文化又被自我颠覆了。鲁迅的这段话暗示了他与胡适、《古史辨》派以及整个现代实证主义史学之间的对立——实证主义史学发端之时,将神话、传说的时代一并腰斩,颇有几分反传统的味道;但它也像正史谱系一样,将一切普通人民口传中的人物、事迹、故事作为无法实证的事实排除在“历史”范畴之外。

因此,现代史学也诞生在将“正传”重新归于“无”之时,它的历史秩序也是通过排除法才得以完成的。从正史的或实证主义史学的观念看,若不是作者“见鬼似的”,《阿Q正传》断不可能产生;阿Q不能入史,不但因为他无名而难以证实,而且也因为“历史”这一范畴就是通过一套名实范畴的排他关系才得以确立的。在这个意义上,《阿Q正传》不但是对传统历史谱系的颠覆,也是对现代实证主义历史观及其知识谱系的拒绝。关于鲁迅与这一奠基于考据癖、历史癖之上的实证主义历史观的对立,我们在讨论《故事新编》时会进一步展开,但这句讽喻的话隐含的内容在这里却不能不提,因为革命与历史观的断裂有着绝大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