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3/31页)

“我也不知道。”她绝望地说,“我是怕把钱给了本生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原先以为你攒的钱也许够这个数。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我只有六百块。”

“要是你没钱,咱们根本就不用想。”

“咱就不能试试?”

“不行。”她转过身,继续查看病情记录。

沉默笼罩了房间。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谁不知道花钱娶媳妇是男人的事情啊!让人家女方帮助是不合情理的。他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张这个口。

星期二的早上,吴曼娜在医院礼堂前面的汽车站碰上了杨庚。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打包装箱,把行李送到火车站托运,城里的朋友和同乡那里也要去告别。他对她说:“我那儿还有孔林的两本书。你什么时候过来取一趟?”

“你啥时候在?”

“今天晚上都在,我明天一早就走。”

她现在因为是上白班,答应八点钟左右去拿书。他咧嘴笑了,眼里闪动着几粒微弱的火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大眼珠子有些发黄,好像有几只小咬钻进了眼球,吸走了里面的黑色。她忙转身走开了,知道他肯定在后面打量着她。他的眼睛咋像饿死鬼一样?她想。

虽然杨庚的那双眼让她时时感到不安,但她倒是宁愿喜欢他。对她来说,他在许多方面更像个男人——强壮、直率、胆大,甚至有些粗鲁。她希望孔林能够多少有点像他,或者两个男人身上的优点换一换,他们的性格就会更加均衡。孔林太书生气了,脾气好,办事认真,少了点男人的激情。

孔林一个星期前去了沈阳。他走了以后,吴曼娜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她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想念他,反而有些喜欢能够一个人独处,哪怕只有几个星期也好。在这段时间里,她用不着给他洗衣服,也不会在脑子里老惦记着他。但是每当她和同事拌了两句嘴,或是工作上出了点差错,她就希望孔林能在身边,至少可以向他倾诉一下。这种渴望使她意识到:婚姻并不只是组成个家庭、生几个孩子,还有夫妻间的交谈和倾听。只有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才能想说啥说啥。

她现在时间宽裕了,就报名参加了医院里学英语的夜校。自从尼克松在一九七二年访问中国以后,英语又开始吃香了。最近医院里都在传说护士升医助必须要通过外语考试。六十年代以前,拉丁文是医学界唯一接受的外语。现在又要求医护人员会英语或日语。这样一来,一下子有四十多个护士报名参加了夜校的英语班。现在市面上很难见到英语工具书,牛海燕通过在城里的关系帮吴曼娜买了一本袖珍英语字典。牛海燕去年夏天结婚了,现在也升为护士长。她因为怀孕不能来上夜校。眼下离英语班开学的十二月八号没有几天了。听说,老师是从木基市师范学院请来的一个女讲师。

晚上,吴曼娜出门到传染病房去取孔林的书。外面滴水成冰,她看得见自己呵出的白气。月亮浑圆惨白,割破波浪一样的浮云。清冷的月光穿过光秃秃的枝丫,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树影。黑暗中,几只鸟飞起来,扑腾的翅膀反射着雪地上的微光。在她前面,寒风卷起团团雪尘,打着旋儿在蜿蜒滑行。她脚下的雪在咯吱作响,北风刮起来像个婴儿在哭。

她掀开人造革门帘子,走进了肺结核病房。楼里昏暗冷清,像是没人住了。她在楼梯上走着,忍不住羡慕那些在这里值班的护士——住在这里的病人这么少,她们肯定没有多少活儿干。

杨庚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打开门让她进去。屋子里的酒气直冲鼻子,窗台下面的暖气片上烘烤着一件洗完的上衣,空气湿乎乎的。结了霜花的玻璃在窗外夜色的衬映下泛着紫光。她转过身打量着杨庚。他龇牙笑着,眼珠子红得像充了血,说明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的脸在日光灯下变得灰黄,显得双颊深陷,两撇小胡子更衬得尖削浓黑。在孔林从前睡的床上放着一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胡乱摊着衣服和五颜六色的枕巾,有粉色、橙色、黄色、藏红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他手下那些兵送的礼物。床头柜上摆着《金光大道》和《红旗谱》两本厚厚的小说,书旁边立着一个短脖子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半。酒瓶边上卷曲地窝着一张印有金黄玉米穗的画片。

“你又灌这玩意儿了?”她指了指酒瓶子说。她摘下皮帽子夹在腋下。

“嘿嘿嘿,”他笑着指指床铺,“坐下,曼娜,我问你点儿事。”他走过去锁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