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3 出警(第6/9页)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老奎竟然找上门来。

我刚在值班室坐下,打算整理一下头天的值班记录,一抬眼,看见老奎隔着窗子矮一截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不说话,我也懒得理他,顾自干事。过了会儿他敲了下玻璃。我抬眼看到他翕动着嘴在嘀咕什么,模样就是动物园里跟游客隔窗呲牙咧嘴的大猩猩状。我低头继续忙活,他继续敲玻璃。这下我听见他说什么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瞅他。他的嘴在张合,但隔着层玻璃,让我感觉那是声腹语。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老奎的肚肠搅和得翻腾不已,发出了不受他支配的神秘气声。他又咕哝了一遍。没错,他就是说“我要自首”。

不管真的假的,事儿来了。

我示意他进来说。隔着窗子,我看他扶着墙往里走的时候,脸上竟然有股掩藏不住的幸福感。

直接说了吧,老奎二十四年前从监狱里一放出来,转身就把自己的闺女给卖了。

就在老奎出狱的前一年,他老婆跟人跑了。对此我挺怀疑的。那个时候,老奎已经五十多了,他老婆也不会年轻到哪儿去吧?谁会带着她跑呢?要跑,也是自个跑了的吧?可老奎认定他老婆就是“跟人跑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强调他内心的愤怒。可即便这样,他被强调起来的怒火也还是难平。坐了十八年的牢,他肚子里可是没少憋着邪火。所以他才有资格做个“重点人口”。这种家伙仇视万物,是该盯着点儿。老奎重返社会,举目四望,十八年过去,世界变得跟火星似的,让他老虎吃天,根本无从下嘴。但他有邪火,要抗议。没个泄愤的地方,就盯上自己闺女了。

老奎的闺女那年二十三岁。你都能想到,这种家里长大的孩子会有什么好?倒不是说那女孩品行不端,她挺好的,就是太单纯孤僻。怎么能不单纯孤僻呢?老爹坐牢,老娘撒手跑了,换了谁可能都一样。女孩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在路边摆了个菜摊,冬天还卖烤白薯。按说老奎回家了,当钉子户搞到了两套房子,守着闺女过日子也挺好,可他偏不这么干。人性不就是这么叵测吗?否则也用不着警察这个行当了。我听说南方有钱人还盛行吃婴儿呢。虽然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些鸡零狗碎,走的路也多是窄道,但仔细想想,世态炎凉,里面确乎有惊涛骇浪。比方说,妻子跟踪丈夫,丈夫跟踪妻子,这些事儿,让你都不知道世界到底怎么了。但你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改变那些赋予你生活意义的重要信念。

老奎在监狱里有个狱友是重庆云阳县人,服刑时跟他开过玩笑,说出去后要把他闺女买了当老婆。想到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开了窍。他联络上了这个人,带着闺女上路了。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适于人居——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儿良心了——当即拿了那人两万块钱,撂下闺女就走了。他跟我说他压根没打算在那人家里过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发到这儿就算到头了,再烧下去,会把他也活活烧死。两万块钱多吗?这恐怕不是个问题。钱不是他的目的,没准两百块钱他也要这么干。他就是想报复,至于报复谁,他都说不清楚。人性中那块最为崎岖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晕了。他想要报复的对象,是他老婆,是带走他老婆的某个人,是世道和人心,没准,连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种连自己都一并仇恨厌弃的情绪。他跟我说,那钱直到今天他都没动过。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得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当年老奎的女儿不见了,群众都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是找自己的亲妈去了。谁知道背后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这是罪行。

可是怎么处理呢?却非常棘手。拐卖人口罪,最长的追诉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还特意查了下刑事诉讼法。就是说,时光已经赦免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绳之以法,得报请共和国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他肯定还够不上这资格。我做完笔录,让老奎按了指印,上楼去给领导汇报。出门时老奎喊住我,问我干吗不把他铐起来。我瞅了他一眼,用指头点点他,意思是你给我等着。至于等着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还没见过这么老的混蛋。不是吗,一个混蛋老到这种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打折扣了。

所长听了我的汇报,跟着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着头瞅了半天老奎。但毕竟是领导,一开口就问出了我心里面纠结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