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第7/9页)

他这么说,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打盹了。他可能也把我当成了绿头鸭,跟我说话时轻声细语的。

房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几乎是跳过去接起了电话。一个南方口音的女人问我要不要服务。我一言不发地挂断了,并且拔掉了电话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就着月光,我看到老王睡得踏实极了,我还担心他如今也会像野鸭一样胆小警觉。但他睡得就像中弹而亡了一般。我在黑暗中摘掉义乳文胸,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伤疤。

第二天清晨,我们穿过空寂的县城朝南开去。薛子仪老师的山庄在当地尽人皆知,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告诉了我们详细的方位,她不知道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还想好心地画一张路线图给我们。

昨夜我睡得不好,上车后就开始被强烈的呕吐感折磨。我们向着南方,那是祁连山的方向。雪峰的光芒在晨曦中明晃晃得刺眼,老王只好戴上了墨镜。虽然已是初夏,河西走廊的晨风依然有些料峭。道路两旁的戈壁滩上,籽蒿、沙柳这样的灌木在风中轻轻颤抖,它们毫无绿意,一律是灰白色的。我忍着恶心,竭力向窗外张望。戈壁茫茫,我看不到一座当年被承诺了的墓碑,也看不到一座孤城般的墓园。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一群男孩子簇拥着我,个个都自命不凡,像一头头对世界知之尚少的小兽。两个坏人被身后的火光勾勒出了金橘色的轮廓,就像是用烧红的铁丝挝成的。母亲临死前念念有词,妄图替她的女儿向世界讨饶,不要让尘世“劝退”她的孩子。一个古代的书生转眼就老态龙钟,双手刚刚还是推搡的姿势,一眨眼就变为了拥抱。我的眼里落满了沙子,一阵风吹过,它们就变成了砾石一般的泪滴。我胸口的一侧空空荡荡,冰冷的空气在那里回旋。直到老王用他鸭蹼般的手将我唤醒。我在昏沉的假寐中发出了呻吟,他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拍着车门让他停车。车子停在路边,我下车跑向不远处那棵枯死的胡杨。我在它嶙峋的枝干上掰下了打火机那么长的一小截。老王默默地看着我上车,脸色变得有些灰暗。

“据说这种树死了也能一千年不朽。”过了一会儿他没头没脑地说。

老王的车开得很稳,尤其在他知道我总是被呕吐感折磨后。他时不时会用鸭蹼一样的手拍拍我的腿。吉普车开始爬坡,眼前的山体也渐渐有了绿意。接着就是整面山坡的草地了,黄色的油菜花星罗棋布,还有蝴蝶扇动着翅膀拍打车窗。我竭力遥瞰山下,真的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站着一个女孩,她肃立千年,面向雪峰,翘望已久。我们向着雪线开去。远远地,一片云下正有雨水飘落。

庄园并不显得突兀。“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这是薛子仪老师当年教给我们的,他在课堂上恹恹地吟诵。那时他能预见到吗——自己最终会在祁连山上营造一座江南的庄园。这座庄园置身于祁连山脉,更像是一座遗世独立的禅寺。但无论是庄园还是禅寺,在我心里,都不该是那个焚烧手掌者的志向。

老王将车子停下,我让他在这里等我。我打开车门时,他叫住了我。

“杨洁,”他说,“从这儿回去后跟我养鸭子吧。”

这句话让我走出了很远后,还身在一种灵魂出窍的恍惚里。

一座红土桥通向山庄的大门,桥下是细瘦逶迤的山泉。两根圆柱上横置着梁坊。“随园”写在一块不是很大的匾上。一切都不是簇新的,就像起码存在了好几百年。戈壁滩的风是做旧的利器,它能让尸骸转眼化为白骨,也能让新貌刹那变为旧颜。我用门环叩响了那扇厚实的木门。半天,旁边一扇斑驳的偏门才打开了条缝。

“你是谁?”门里的女孩问我。

我理所当然把这个身穿白裙的女孩视为了一个“女弟子”。她是当地人,脸颊上有两团特有的“高原红”。

“我找薛子仪老师。”

“我知道你找薛老师,到这儿来都是找薛老师的。”她挺傲慢的,“我是在问你是谁?”

“我是他的学生。”我感到自己有些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戴着只义乳,好像已经不配再去做一个学生。

“所有人都是薛老师的学生。”她抢白道,作势要关门。

“等等,”我急了,脱口报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杨洁。”

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说了声:“进来吧。”

我看出来了,“杨洁”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她大概只是被我急迫的神色打动了。

园子里的确别有洞天。绕过一面萧墙,朝北开着一扇柴扉,进去后,竟然是一片竹林。脚下是石头顺着山势铺就的小径,拾级而上,穿过很长的一段回廊,一间明亮的大厅里坐着另外两个女孩。我觉得我见过她们。她们中的一个对我说:“老师病得很重。”另一个说:“他早已经不见客人了。”领我进来的女孩请我坐进了一把老式木椅。我两只手紧紧地抓在木椅的扶手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交头接耳。她们好像无视我的存在。我很恶心。我看到了当年将左手放在蜡烛上炙烤的薛子仪老师,和我神魂颠倒多么令他痛恨自己。老王用绿头鸭和家鸭杂交后的“媒鸭”来诱捕更多的野鸭,这项在农场学来的本事让他发了财。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姑姑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系主任却在摸我的胸。那位地铁里的菩萨威严地望着我,她给了我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