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第2/3页)
快黄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毛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阳。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日课。还有半日,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阳方向,眼前血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阳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高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蒙眬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抓哪个才好,哪边喊声大就朝哪边张牙舞爪,结果哪个也没抓住。我幸好早早睁开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边骂几句娘,回去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在村里就有了个外号:王连举。乡下人并不忌讳外号,人家叫他王连举,他也答应。不过,地富反坏右不能叫他王连举,辈分小的不能叫他王连举。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却被他瞪着眼睛骂了:“你还晓得叫我福哥?叫王连举啊!”原来,不知哪个告诉福哥,他那个王连举是我叫开头的。
通哥有回问我:“六坨,王连举……是……是你叫出来的?”
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说:“幸福真像……像死了的王连举。要是真的打……打起仗来,他说……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墙报,摇摇头说:“写字就是上……上不得墙,放在桌……桌上好看,贴上去就像……像鸡……鸡抓烂的。”
我随了通哥去溪边洗毛笔。他把毛笔一支支洗干净,一支支递给我。通哥说:“古……时候有个人字写……得好,你晓得人……家费了多……少功夫吗?”
通哥这会儿又像老师了,我便紧张起来,摇摇头。
通哥说:“他家门前有个水……水塘,他每回写……写完字,就在水塘里洗……洗笔洗砚。天……天长日久,水塘里的水都变……变成墨,可以拿去写……写字了。”
通哥说:“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说:“这个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说着,就拿湿毛笔在干石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羲”字,正楷的。“这个字很难……难写,很……很难认,读……西,东西的……西。”通哥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平日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认识这个“羲”字的,再也没有忘记过。事后我还拿这个字去考同学,没有人认得。倒是有同学说是马列主义的“义”字,繁体的。村里墙壁上、田垄里的土坎上,尽是石灰写的标语,也有些“义”被写字的人故意写成繁体,显得很有学问。
通哥接过毛笔,走在前面。已是黄昏,蛙鸣四起。通哥问:“六坨,你晓得孔老二是……是什么人吗?”
我说:“你在墙报上都写了。”
通哥说:“你是……是说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坏人,他想谋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两……两千多年了,他是我们老……师的祖……宗……”
通哥并没有说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说了“但是”,我就听出些意思来。这时,迎面碰见阳秋萍。她站在路中间,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还没说完孔老二,喊道:“阳……”
没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阳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阳秋萍就像闹了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