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桂花(第6/11页)
说着她又跑回到了厨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来。则生爬上桌子,在点那盏悬在客室正中的保险灯的时候,她就问我吃晚饭之先,要不要喝酒。则生一边在点灯,一边就从肩背上叫他娘说:
“娘,你以为他也是肺痨鬼吗?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么你快下来去开坛去吧,今天挑来的那两坛酒,不晓得好不好,请郁先生尝尝看。”
他娘听了他的话后,就也昂起了头,一面在看他点灯,一面在催他下来去开酒去。
“幸而是酒,请郁先生先尝一尝新,倒还不要紧,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娘眼睛望着了我,嘴唇却朝着了他啐了一声说:
“你看这孩子,说话老是这样不正经的!”
“因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兴。”
我也笑着对他娘说了一声,旋转身就一个踱出了门外,想看一看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内且让他们母子俩去开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银线,像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我独立在庭前的月光亮里看不上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寒悚悚地怕了起来,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茶杯筷,都已热气蒸腾地摆好在那里候客了。
四个人当吃晚饭的中间,则生又说了许多笑话。因为在前回听取一番他所告诉我的衷情之后,我于举酒杯的瞬间,偷眼向她妹妹望望,觉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脸上,的确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出那里的样子。这一餐晚饭,吃尽了许多时间,我因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谈话之后又感到了一点兴奋,肚子有点饿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时要多一倍。到了最后将快吃完的当儿,我就向则生提出说:
“老翁,五云山我倒还没有去玩过,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则生仍复以他的那种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说:
“到了结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里走得开呢,还是改天再去吧。等新娘子来了之后,让新郎新娘抬了你去烧香,也还不迟。”
我却仍复主张着说,明天非去不行。则生就说:
“那么替你去叫一顶轿子来,你坐了轿子去,横竖是明天轿夫会来的。”
“不行不行,游山玩山,我是喜欢走的。”
“你认得路吗?”
“你们这一种乡下的僻路,我哪里会认得呢?”
“那就怎么办呢?……”
则生抓着头皮,脸上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气。停了一二分钟,他就举目向他的妹妹说:
“莲,你怎么样!你是一位女豪杰,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么样?”
他妹妹也笑了起来,举起眼睛来向她娘看了一眼。接着她娘就说:
“好的,莲,还是你陪了郁先生去吧,明天你大哥是走不开的。”
我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了,所以又追问了她一声说:
“五云山可着实不近哩,你走得动的吗?回头走到半路,要我来背,那可办不到。”
她听了这话,就真同从心坎里笑出来的一样笑着说:
“别说五云山,就是老东岳,我们也一天要往返两次哩。”
从她的红红的双颊,挺突的胸脯和肥圆的肩臂看来,这句话也绝不是她夸的大口。吃完晚饭,又谈了一阵闲天,我们因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头到房里去睡了。
山中的清晓,又是一种特别的情景。我因为昨天夜里多喝了一点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头掉下海里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天明。窗外面吱吱唧唧的鸟声喧噪得厉害,我满以为还是夜半,月明将野鸟惊醒了,但睁开眼掀开帐子来一望,窗内窗外已饱浸着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线,窗子上面的一角,却已经有一楼朝阳的红箭射到了。急忙滚出了被窝,穿起衣服,跑下楼去一看,他们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服服,说是已经做了个把钟头的事情之后。平常他们总是于五点钟前后起床的。这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对他们感到了无穷的敬意。四人一道吃过了早餐,我和则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装,预备出发。临行之际,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楼去取了一枝黑漆手杖下来,说,这是则生生病的时候用过的,走山路的时候,用它来撑扶撑扶,气力要省得多。我谢过了她的好意,就让则生的妹妹上前带路,走出了他们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