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故事(第13/18页)
车行驶了一段路程以后,那股丁丁曾经带到我家去的烂西瓜,馊西红柿的气味,从车窗外吹过来,便知道目的地不远了。
然后,就是想不到的一片像丘陵似的垃圾山,展现在眼前。说实在的,谁要第一眼见到这种场面,不惊呆了才怪。使人骇怕的不是城市排泄物的数量,而是它像一个怪物的在无限膨胀着的恐怖前景。
如果不是杨菲尔玛眼急手快,赶紧刹车的话,不撞着那些在垃圾山上觅食的猪狗鸡羊,也会碰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孩子。那些用牛毛毡,用塑料布,用水泥袋纸搭在垃圾山四周的棚户,几乎是一个集镇。顷刻间,垃圾堆弯腰捡东西的人直起身来,都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这辆闪着红宝石光亮的车,和车里坐着的这位小姐。而我则更惊讶地注视着眼前这片密密麻麻,依赖垃圾为生的人群。
我看杨菲尔玛的那身穿戴,和那双高跟鞋,便说:“小姐,你就在车里坐着吧,我下去打听。”
“不--”她先下了车,无所谓地踩着遍地垃圾,向山上的人群走过去,那是一条在垃圾上压出来的坑坑洼洼的斜坡路。老实说,任何一位女士,有勇气不噤鼻子爬上好几十米高的山顶,我得朝她举大拇指。她连眉头也不皱,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走上去,让我佩服。我说,“杨菲尔玛,我一点也不是表扬你,原来丁丁向我介绍,你是一点一滴打下的天下,我还不大相信,看来你真是个敢打敢拼的实干家呢?”
她急于找到丁丁,对我的恭维没有反映,而是向人打听,“我们要找一个戴着毡帽头的年青人,谁知道?”高田出的这个从帽子找人的点子,还挺灵光。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看来丁丁在这里,大名鼎鼎。不光是他的毡帽,而是觉得他不可理解,一个开着车来捡垃圾的人,是不是神经肯定有毛病。然而问到他此刻在哪儿,谁也不可能给个准确的答案。有的说他来过,有的说他走了,有的甚至悄悄说,没准他出事了吧?他也不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捡什么垃圾呀!
我听丁丁说过,每个垃圾山,都是几个垃圾部落抢来夺去的地盘,会为几块钱的可回收垃圾,打得头破血流。我对杨菲尔玛耳语,是不是有可能被这些人误会了,以为他对大家的生计构成什么威胁,而对他怎么样了?
“不可能--”她断然反对。“丁丁是谁?他连加里曼丹丛林都去旅游过的,还碰上过游击队呢!”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朝着人群摇晃,马上有许多人扑过来。我埋怨她,“你这是干什么?你也不怕他们把你吃了?”
“我来过的。”
“你?”怪不得她也不打听路,一上车就开到这里。
她对围住的大人小孩说:“看这回谁能把他找来,钱就是他的,我们在下面公路上等着。”看起来,还是钱管用,果然好多人放下手里的扒子,夹子,篓子,口袋,飞也似的向四处跑去。
“走吧,老爷子,咱们回车上去吧,他会出现的。”
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怎么肯定丁丁在这里?”
“他已经把北京市各个垃圾场都走了一圈,要在这里重点研究了。这一个礼拜,害得我跟着他的脚印走,说真的,我也烦了,我的耐性也快到头了,他要么跟我回去,要么,他就留在这里,从此分手。”
话说到接近最后通谍的程度,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与一位太精明的女人说话,是很劳神的。
她问我:“其实,丁丁只不过算是一个穷光蛋。”
这种说法,不免太夸张了些。“也许在你那个乡村俱乐部里,有个几万块钱,大概是不算钱的。”
她又问我:“丁丁先在日本,打工读书,后来又跑到美国,读书打工,学位是拿到了,但并不等于拥有什么真正的学问。”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博士找不到工作,教授还卖包子,他们倒有学问,但不管用。相反,那些当官的,发财的,并没有多大学问,可大家卖他们的账。”
接着,她提出来一个新的问题考我:“你是作家,你经常描写人物,你帮我评价一下,你的朋友丁丁,称得上是个小白脸吗?”
我看了她一眼,摸不清楚她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想说明什么?
这时,丁丁的吉普车从山顶摇摇幌幌地出现了,车上车下,车前车后,是一大帮想得到五百元赏金的人群,浩浩荡荡冲下来,这西部片式的镜头,逗得车里的这位小姐忍不住笑。她说:“看见没有,只有他干得出来!”
于是,我也省得回答她的三个问题,事情发展到快要决裂的地步,外人是不好乱插嘴的了。后来,丁丁告诉我,类似的斯芬克斯式的问题:你一文不名,你学问一般,你人不出众,回城的路上也正正经经地对他宣布过的。杨菲尔玛的思路,已经像大人物那样充满绝对的自信,金口玉言,说什么,是什么,别人只有无庸置疑的份了。而且,她在给你提出问题的同时,事实上的标准答案,也给你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