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13/14页)
我和心心去后寨买给妈上坟的东西,饭在锅里,你自己热着吃吧!要回来的晚,你到妈坟上来吧!
很显然,这是妞妞给她丈夫留的便条,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着门帘,就是里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时,他和毕部长住在现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间大炕上。窥看人家夫妻俩的私室,伊汝觉得是很不礼貌的。但是,那门帘却是半撩着的,尽管他目不斜视,仍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发现那收拾得整洁干净的炕上,一双双新鞋齐齐整整地摆在那里,就象抗日战争期间妇救会给前方战士做的军鞋那样,收集到一起准备送走似的。
难道还有做军鞋这一说吗?他终于走进里间屋,站立在炕梢,望着那一排尺寸相同、式样统一的布鞋。最使他诧异的,每双鞋里都有一个年号,1957,1958,1959……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双。天哪!伊汝差一点栽倒,跌坐在炕边做饭的小灶坑里,碰翻了锅盖,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焖在锅里,上面也有一张纸条,笔迹潦草,而且有几个字被水汽浸润的模糊了。不过,他还是辨认了出来。
爸爸:
这就是你站(赞)不决(绝)口的糖狼(瓤)赛蜜。你知道这种最甜最天的白菽(薯)叫什么吗?她的名字叫“妞妞”!
你的女儿心心
这时,他走到外屋,才发现墙上还挂着他在朝鲜采访时,和法国记者贝却敌一块在板门店谈判会场前照的相片,他穿着军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象公鸡尾巴似的翘着。而就在这张照片旁边,有一张奖励优秀拖拉机手的光荣证书,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伊心心”三个大字。
妈呀!伊汝跌坐在那里,好半天他起不来。望着那些盆盆缸缸里正从泥土中钻出来的嫩芽,他不禁想:只要一粒种子埋下去去,土地母亲就会长出一棵苗来,爱情也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沉沉稳稳在这屋里坐等了。心急火燎地冲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阳已经偏西了,他得赶到龙潭口去。毫无疑问,郭大娘一定会埋葬在那里。那一仗,她丈夫、儿子都牺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战场附近的山头上。于是他用急行军的速度,往那儿赶去,十来里路呢,而且还要翻山。不过,现在他的脚步轻盈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甚至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走这条路时,常常哼唱的小调:“军队和老百姓,本来是一家人,本来是一家人哪,才能够打敌人……”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歌子现在很难得听到了。那是多么简单的真理,难道不是一家人吗?他现在马上要见到的,亲手在绝望里缝制了二十二双鞋的妇女,是他的妻子;而一定曾给她妈妈在生她时陷于难堪境地的拖拉机手,是他的女儿;那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军烈属郭大娘,不正是他的亲娘吗?她肯定是怕他牵挂、怕他分心,才不让毕部长告诉他,有一个等待着他的妻子,有一个从未见过爸爸的女儿啊。她象亲妈似的了解这两个孤儿呵,尽管她死了,看不到这一天,但她确信会有这一天而闭上眼睛的。马上,一家人就要团聚了,可太阳却落在西山后面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只要有诚心,再厚的冰也会融化的。他一路想,一路走,当最初的暮色,在波涛起伏似的苍山上,抹了一笔深沉的色彩以后,龙潭口到了。
阴历十五,又叫做望,西边太阳还未落山,东边的月亮已经爬了上来,晚霞满天,暮蔼沉沉。正在他寻找郭大娘坟墓的时候,他先听到一声:“爸爸!”紧接着看见心心飞也似地奔跑着。就在她跑来的方向,伊汝看到妞妞正站在坟边,还是那张文静的脸,还是那副信赖的眼光,似乎继续二十二年前分手时的谈话:“我说过的,你不会不回来的,看,你不是回来了吗!”
心心附在他的耳边说:“爸爸,昨天妈妈猛一下都不敢认了,说你一点没有变,半点没有变!”
“怎么会变呢?心心,在你名字里的两颗心,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这时候,可以听到不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应声说:“不会变的,而且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部长--”伊汝和妞妞几乎同声地叫了起来。
他几乎蹦跳着跑过来,这个弼马温部长呵,都忘了自己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一只手拉过妞妞,一只手抓住伊汝,那一双眼睛又紧紧眯着,这回连一条缝都不留了。
心心突然高声叫着:“快看哪!妈妈,爸爸,月亮,看月亮……”这时,附近的山村,有敲锣的,有放炮的,似乎还有人喊:“看哪!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啊!……”这偏僻的太行山区里,还保留着那些古老的,带有纯朴气质的风俗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