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二(第8/49页)

连程厂长都没想到,局势会迅速走向如此戏剧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审视女婿的工作能力,难道,如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想到当年新车间组建时宋运辉的工作量,细细分析下去,还真是一个顶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来他前不久也是没意识到这个特定时期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崛起,又估错年轻气盛的强力反弹,才会估错形势,给女婿头顶浇冰水。如今看来,即使刘总工的身体能顶住,下面的小年轻也不干了。这样的局势,闵又将如何应付?程厂长都觉得有些难。他估计,闵千算万算,也漏算现在年轻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势,已不是拖延几天进度,默认一些损失,却还能完成的问题;如今的局势是,事实迅速表明,刘总工无法担当指挥。

刘总工适时地病倒了。确切地说,刘总工病而没倒,可他家庞大的娘子军不干了。都是一个总厂进出的人,老头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阵,女儿们可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加如今两个总工不如一个车间主任的嘲笑越来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儿们气愤于老父亲的不知进退,一致决定,将已经累得老眼昏花的刘总工软禁。都退休的人了,干吗那么拼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么组织不组织。

闵厂长措手不及。

程厂长把战况告诉宋运辉的时候,宋运辉却已经没了开始策划时赤膊上阵的咬牙切齿的劲头,就算是他算无遗策,百发百中,可又如何?赢了,可本质依然是挣扎。因此赢了,也只是暂时。而且这种内耗,又有什么可喜?几天大喜大悲,他已经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观者的清冷眼光看待与闵的较量,他看清了较量的本质,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因此,在获知刘总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动打电话给技改组,用他被香烟熏哑的嗓子告诉当时接听电话的女科员,说他已经被解除隔离,住回自己家里,以后工作上有问题直接打他电话。他不再消极等待。可他那是主动吗?宋运辉并不以为自己主动了,他深深感受到个人面对那个体系时的无力,他能做的只能是适应那个体系,迁就那个体系,才能存活于那个体系。他似乎离他的心越来越远。

很快,技改组新任副总指挥被现实架空,而雷东宝家的电话则成了发烫的热线。

程厂长反对无效,只好听任女婿在没取得闵的态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复工作。而更没想到的是水书记。水书记一直认定宋运辉的甲肝是造假,因为这事情来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运辉的抵触情绪。他等着宋运辉揭竿而起,而后,他会从中周旋,以闵受制于技改工作停滞的名义,打着为闵脱困解难的旗号,将宋运辉提升到一个合适位置,一个闵更难打压的位置,事实造成他离任后,金州内部的两岳对峙。他相信,宋运辉在积累上不是闵的对手,而在技术和外务上,闵却是拍马难及。一个非一人独大的团体,才有他水书记退休后可以尽情发挥余热的可能。但是,宋运辉却忽然取消对峙,放弃已经取得的优势,水书记一时想不明白,宋运辉是傻了,还是他原本把宋运辉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弃工作?

如此一来,他水书记还如何从中周旋。

闵厂长更是无比惊讶地注视着宋运辉的举动。他也认为宋运辉的甲肝来得太“恰到好处”,其中缘由不言而喻。他原本已经在打算该怎么与留在厂里的程厂长谈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协,没想到,宋运辉却打来电话,恢复工作。他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宋运辉到底是真病假病。他当天什么都没说,只按兵不动,关注技改组在一条热线的指挥下,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但闵厂长心头却更觉压力,那来自一种不可知的,他无法主动操控的局势。

宋运辉的忽然回归,彻底打破舆论对宋运辉之病的猜测,总厂这个小社会的舆论极速发酵,一时把宋运辉的形象粉刷得完美无比:一个无私工作的年轻人,一个技术高超的年轻干部,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优秀领导人。而这等高大形象,衬得众人心知肚明的宋运辉对立面闵厂长极其苍白。所有有关宋运辉要逃离、不负责任的传言顷刻消失。

闵厂长觉得无比被动,而更被动的是,他吃完晚饭时接到宋运辉电话。

闵厂长听到几乎辨不出来的宋运辉的沙哑嗓音,极端震惊,几乎是凭本能才说出一句很合门面的话:“啊,小宋,情况还好吗?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啊。你现在住哪里,我过去探望。”

宋运辉却是有备而来,他是经过了一周的思考,一周的精心推算,一周的下定决心,还有整半条的香烟,他胸有成竹:“闵厂长,本来应该立刻跟你联系,可早上先打你电话时你电话忙,于是先打了技改组,后来电话就一直没放下过。我现在住姐夫家,麻烦请闵厂长打我这个电话吧,这是私人电话,总让我姐夫为我岀长途费不大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