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8/16页)
就这样,两个人由世界的另一面走近那种无何有之乡。
不知先生是否猜透了常子的心思,但他对“要到哪儿去呢”这句简短的发问,并没有等闲地听过就算了。要是碰到一个反应迟钝的男人,也许会反问:“什么到哪儿?不是转一圈儿就回去吗?”可是先生淡紫色眼镜的后边,瞬间里却闪过一丝轻柔的焦躁,那是一种警惕之色,提醒自己切莫卷入女性的烦恼心理之中。常子对先生的此种警惕十分熟悉,她怀着充分尊重的心情,不等先生回答,就连忙对自己问题的依据加以说明。
“先生,我觉得那一带就像仙境一般,小船就是直奔那里驶去的。”
“啊,可不是嘛,仙境?说得好。那一带雾气迷蒙,正是如此。熊野是同神仙有着深刻渊源的地方。不过,海上仙山就只有蓬莱一处。《荣华物语》里写金峰山,有着这样的句子:‘此山谓之峰中……役小角则始于熊野矣。’”
先生淡然地回答,这本来是常子引起的。
旅馆的伙计突然指着陆地一方喊道:
“啊,请看呀,妙法山右侧不是有一条白色的纵线吗?那是那智瀑布。海上观瀑,除了这里,全日本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请仔细观赏一番吧。”
的确,妙法山右侧墨绿色的山腰上,出现一带土黄色的山肌,竖立一根白色的柱子。凝神一看,那条白线微微摇晃着,向上飞跃而起。那也许是海上的烟雾将景色映照得迷离惝恍,歪歪斜斜,由此所产生的幻象吧。
常子心中激动不已。
那里如果是那智瀑布,他们就仿佛是从这里窥探远方神仙的秘密,而这种秘密是禁止窥探的。瀑布必须站在瀑潭一边抬头仰望,神仙已经熟悉这种姿势,始终以崇高的形态高高君临于人们的头上。抑或因为一时的疏忽,遂将如此遥远的可爱的全貌映入海上人们的眼眸之中了。
那是不容窥视的神仙沐浴的身姿,勾起了人们远远一瞥的兴致。常子想,那位瀑布之神肯定是个处女。
不知道先生是否同意她的这种看法,又不便开口发问,她想还是以后写在和歌里为好。
“好吧,我们先回旅馆,然后再去瞻仰瀑布。不管看多少次,那智瀑布总也看不够。拜见瀑布,心中就会感到明净如洗。”
藤宫先生相信潮风的消毒效果,这回他没有使用酒精棉,坐在船首不时摇晃的座席上,虚浮着腰急急忙忙地说道。
知道先生此次旅行很愉快,常子也感到很高兴。大凡像先生这样的大学者,其工作只需从旁看上一眼就觉得受不了,如果已经遗忘的久远的资料一旦出现,过去的学说大厦就会立即崩塌,干脆仅凭直感而另起炉灶,这样重新建立的学说,才会包容基于尖锐的直感而做出的正确的预言,具有永恒性。然而,一旦越过一定的界限,就不是学问,而变成了诗或艺术。先生的一生就是在这种诗的直感和绵密的实证之间细细的钢丝上走来走去。不用说,其间先生诗的直感有时中选了,有时落选了,可以说中选率要比实证的方法多得多。先生在永远黑暗的书斋里所进行的人所不知的战斗,是常子等人所无法窥探到的。可以推测,在那里经受锻炼的理智和经受磨砺的直感,虽然使先生的内面变成一块透明的水晶,然而超越本人的疲劳又是如何腐蚀着先生的身心啊!当一个人超越一定限度而穷究物事的时候,最终将发生以人为对象的相互转换,人也许会被异化而变形。不明事理的学生们,送给先生一个诨号叫做“鬼老头儿”,抑或可以说他们凭着直感察知了其间的某些消息。
这样的一位先生有着这样的闲暇,实在是可喜的事。考虑到疲劳留下过于新鲜而强烈的印象,选择旧游之地是可以理解的。常子一味想使先生保有一副好心情,她觉得,与其让先生在内心里唤回贫乏的书斋生活,不如干脆装傻,听任先生放松自己的心情为宜。
像常子这样的女人,心中一旦抱有某种企图,不论这个企图多么善良,她都显得很不自然,难免有些别别扭扭。
车子由旅馆驶往那智瀑布的路上,常子对有冷气的车子很满意。
“怎么样?先生,挺凉爽的吧?东京还没有冷气出租车呢。从前人们都到瀑布那里乘凉去。如今前往瀑布的路上就很凉快,真够奢侈的呀。我在东京时老是担心,先生每次旅行是多么辛苦啊!没料到,现在旅行实在是件很惬意的事。”
常子说了这么许多,她本来想暗示先生,希望先生怜悯她一番好心的推测和无知,会跟她讲起研究调查的艰苦等事情,但先生不是一个在旅途中做出那种世俗性反应的主儿。
先生一直在闭目养神。常子担心他心绪不好,看来并非如此。淡紫色镜片中紧闭的眼睑,周围布满皱纹,分不清哪是闭着的眼睛,哪是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