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14/16页)

“她那种歪着脑袋的样子,可能是故作姿态吧?”我又换一个角度想。

但是,我决不上她的当。看来,她一定觉得,对于我最具杀伤力的语言就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中这类圈套的明星也有一大批。不过,我是不会的。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意味着我不存在。爱上一个不存在的男人,没有比这种女人更傲慢的了。自己既然不存在,又以为被人家爱上了,我可不是那样的幻想家。对于我来说,到头来我只有加代。

拍完终场戏之后,每天忙着补拍平时落下的细节以及录音制作,费了不少时辰。值得夸示于人的富有波澜起伏的戏一场也没有。某日,留下的第七段打电话那场戏,集中在一天中拍完。打电话打得我疲惫不堪,摄影机变换各种角度,拍摄一个青年毫无变化地一个人独自打电话的姿势,我被这样的程序折腾得苦不堪言。何况,高浜导演对于这种将铃声和电话机加以特写的陈旧表现手法,也感到厌烦。

一次,我出了摄影棚,走进初夏时节明丽的阳光里。这时候我发现,这座犹如工厂一般无趣的建筑物的对面,所长室所在的那栋楼房的尖塔上,飘扬着公司深蓝色的旗帜。这旗帜无疑是一直飘扬在那里的,只是我第一次才看到。

旗帜在轻柔的风里漫卷自如,忽儿垂挂下来,忽而又急剧地扬起,光影离合,闪烁飘忽,极不安定,眼看就要挣脱旗杆的羁绊,向远方飞翔而去。不知为何,当我看到那面旗帜时,从外表到内心,被无边的寂寥所袭击,真想自杀。这是一种怎样的死法啊!

在正门传达室前,又被一些观众紧紧围住,要求签名留念。我实在累了,连写惯的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了。那些脸皮厚的人,又在别人最先伸过来的签名本上叠放自己的签名本。我胸前的签名本渐次增多,一直高及下巴颏儿。这时,我看到一只将签名本拼命伸到最上边的女人的手,有一半布满了黑色的痦子。顺着那只手臂寻去,原来是一个小头小脸、人高马大的女人。她颇为自豪地将那只长满黑色痦子的手臂,几乎触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又陷入深深的疲劳,想到了死。要是能死,这一瞬间会感到很舒服。我以为,比起快乐来,尖锐的感觉上的厌恶更能有效地助我死去。我将用自己的双颊抵在道旁死猫的尸体上而死去。

当晚,我面对加代,说出了我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对于死的冲动。

“是呀,要是那样,倒不如跳进这台电扇里死的好啊!”

加代用手指指电扇说。天气闷热,晚上第一次使用了电扇。

“别开玩笑啦。”

我望着那台才买的漂亮的淡绿色电扇说。

不过,我对电扇打着青色漩涡的冷静的旋转抱有好感,它支配着这座小屋的空气,好似那种真正的虚构的时间,可以说,为我创造了最亲切的时光的河流。我身在其中,可以自由呼吸,无所恐惧地谈论死,毫无痛苦地死去。

我躺在沙发椅上,加代总是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闪耀着银齿,痴痴地望着我。

“那么,你的死是很自然的,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吗?”

“是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像死尸一般躺在沙发椅上,十指交叉在胸前,略显几分深沉地回答。

“你二十四岁了,美男子,又是人气陡升的电影明星,不会有贫穷的亲戚,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毛病……死的条件都很齐备。要是死去,也许世界很快就会将你忘却,或者,你虽说不是詹姆斯·迪恩,但你的名声会越来越引起轰动,到你坟墓上献花的人们将会络绎不绝……不论哪种情况,不都是很好吗?”

“是的,两种情况都很好。”

夜间播送的爵士乐,夹杂在房间一部分被电扇缓慢而有规律地搅动的空气中随处飞旋,犹如喧闹的金头苍蝇。我很困倦,弄不清是想睡还是想死。

“我懂了,你想死是非常人性的。你要是死了,我不写悼词,而要发表长篇大论,说服世界能理解你。到那时候,我也可以摘掉‘侍从加代’的假面具了。”

“那真叫人高兴啊,我可以从墓穴里窥看世人惊讶的面孔。”

“不过,”——加代只穿一件衬裙,盘腿坐在地板上,露出雪白的双腿,这是从白天的加代身上,谁也难以想象的肥硕的大腿。她一边揉搓着,一边自言自语,“我只有大腿才是年轻的。”

“可是,”加代改换盘腿而坐的姿势,顺着地板爬过来,靠在沙发椅上,静静抚摸着我只穿一件内裤的大腿。

“只有大腿同你的相称。”

“算啦,我都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