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8/16页)

“刚才菊池先生来过了。”

“我见到他了,他因为你的事,心情很不快活。听说你的话伤害了他的感情,是吗?要是这样就糟啦。”

——繁子心想,要是圭辅连这些都告诉了寿雄,那么圭辅作为父亲将自己女儿的艳闻在她恋人的妻子面前加以暗示的错误,她也不得不加以挑明。因此,寿雄的一番话,要么是强行遮丑;要么是暗布防线,二者必居其一。

“有什么糟的?”

“要对菊池先生好一些才行。”

“未来的老丈人吧?”

“瞧你说的!”

繁子用阴郁而俊美的眼睛望着丈夫,她打破了执意不在这位可憎的丈夫面前流泪的自戒。他那令人一眼看穿的故作姿态的笨拙,或许通过那种悲剧之爱引出了她无尽的泪水。

“菊池先生对我的侮辱,使得不管多么刚强的女人也会失掉站起来的勇气。他当着我的面,说到你和恒子相亲相爱,一起旅行,他的话只是为了伤害我的心。你说,大丈夫总是仗剑在外,战斗不止。看来,这真是一场出色的战斗啊!我想,比起生一次孩子,不如进行三场战斗更好。”

寿雄丝毫不为所动。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的眼泪,缺乏使他感动的力量。自己和恒子的关系意外地由圭辅之口告诉了繁子,使他感到双肩卸掉重负的轻松。作为丈夫,他没有理所当然地给以否定。他没想到,这种不置可否的彻底的怠慢,对于女人来说,反而被误解为一种心安理得的默认。

“我不知道菊池社长对你说了些什么,我要你同他不要伤了和气,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是为了这个家。你知道的,菊池先生的宅邸将被接收,而且,为了缴纳财产税,这里的房子也要连同地皮一起变卖,届时没有任何买主肯比菊池先生出更高的价钱了。”

“这是我的房子,决不卖给菊池先生。卖掉房子,我们就不得不搬出去,尽管如此,要是卖给别人,我们一起搬走;如果卖给菊池先生,眼下再明白不过的是,我一个人独自像乞丐一般被赶走,而你却留在这个家中。”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繁子……”

“不,我不卖!……啊!”——她轻轻仰起身子,紧盯着寿雄的脸,“看你的脸色,我明白了,你已经卖掉了……一点儿都不跟我商量……这可是父亲留下的宅子啊!”

嫉妒具有穿透力。寿雄招架不住了,他从前也曾经历过这可怕的一瞬。

——她不愧为壮年时代曾被称作“财界新太阳”的川崎源藏的女儿。这位太阳的爱女,具有从细微缝隙里透过的一丝柔软的光明和能将草木晒蔫的强烈的热量。尤其是那狮子般的瞳孔中喷出的火焰,使得繁子的眼睛更加可怖。寿雄看到这阴森的一瞬间,是在停战后的奉天。除了繁子本人以外,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

除去匆匆结婚的几个月,那时是他们最为和睦相处的日子。败战后的奉天对他们来说,情投意合、肌肤相温的气息以及艰险的求生欲望互为表里,纵然寿雄有天大本事,也无暇转移目标。战争一结束就开始靠变卖家财过日子,夫妻俩在奉天相当于银座的一家华人经营的洋货店里做临时工,在繁子充满爱的关照下,他们生活得十分富裕。小两口儿一天劳累归来,回到家中,繁子坐在夜间火炉旁换衣服,她那从内衣裸露出来的光亮而浑圆的酥肩上,总是留下她的丈夫一排青春的齿痕。

一天早晨,寿雄在繁子的邀约下顺路探望从未去过的繁子哥哥的住宅,只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一位白俄出身的女佣站在门边,正在声嘶力竭地用日语讲着一件惊人的事。听她说繁子的哥哥是特务机关领导下的陆军中尉,他的秘密身份暴露了,今早已被苏军抓走。战争一结束,有关的军事机密文件一概被焚毁,这件事明显是有知情的日本人告发。当时流行告密,日本人互相戒备,人心惶惶。

听到那些人可怖的谈论,繁子一时也和他们一样面带忧愁。他在哥哥空荡荡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儿,东西全被带走了,一张纸片儿也没留下。

但是,当她沿着布满积雪的石阶走向大街的时候,寿雄觉察到一直低着头的繁子,嘴角边似乎挂着满意的微笑。

“有什么可喜的事吗?”

她抬起头,果然是一副娴静的笑容。不过寿雄感到,她的眼睛里闪耀着阴暗的光芒。

“你有什么心事吧?”

“告密者是我。”

“你?——”寿雄大喊起来。可他一点也不怀疑,对于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实,他只能坚信无疑,否则他无法解释由繁子的眼神中所感受到的颤栗。他就像大白天亲眼看到车祸的人,相信一切事实。“——是啊……你完全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