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11/16页)

“您的脸色显现着极大的悲哀。”

“艾格乌斯先生,请听我说,”繁子用哭诉者特有的尖利的嗓音说,她的话有些吞吞吐吐,就像一个游泳者的苦涩的调子,“没有比我丈夫更不诚实的人了。”

“我不知您是什么意思。能不能明确告诉我,您为何这样悲伤?”

“寿雄从未为我的事费过神,他只知道侮辱我。”

“夫人,再明确些,再明确些。”

“寿雄另外有了情人,他把这座宅子卖给了那个女人的父亲。”

“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违反常理的事情。”

“请听我说,丈夫以前是那样爱我,如今却这般嫌弃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假如,眼下我完成一桩孕育已久的心愿,逃到贵国去,能否请求不要把我赶出你们的国家呢?”

只有这位外国人能正确理解她的苦恼。他很清楚,这不是嫉妒,而是她本人为确立自己生存的意志的力量驱使她产生一种复仇的行为。——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少校似乎朦胧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左右微微摇晃着脑袋表示同情。

不过,艾格乌斯少校一向认为,柏拉图所谓“为希腊带来最大福祉的那种‘乱心’”,只不过是离奇的反论。按照他的信念,苦恼是催发人生结出更多丰硕果实的机缘,否则就应该是走人宗教的机缘。

“哪个国家会把您赶出去呢?对于一个把您正确的意志看成邪恶的国家,我决不会在那里保有国籍。不过,夫人,您的苦恼依然像季节变化。宛若酷烈的夏天,夏季的阳光保证了金秋的丰稔。而且,那一棵棵稻穗,只想到唯独自己承受烈日的炙烤,其实谁都一样。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切都陷入不幸,您的苦恼只不过是为赢得丰饶而遭遇不幸的一种形式罢了。”

“可是这苦恼是我的,并非是其他人的。”

“您不必把自己的苦恼看得那么严重。”

“那就等于对我说:‘你不要再活下去了。’”

“夫人,”——艾格乌斯少校倾听着远方寂静大街上的微微市声。秋日的庭院,树木静静摆动着枝叶,似乎终日飘溢着篝火余烬的香气。他指着院子说:

“请看,秋天的太阳把所有的树木打扮得多么美丽!晴朗的天空,深含余韵的蔚蓝色里,包蕴着将人的心情引向平稳与调和的力量。百鸟鸣啭,日本的群山红叶初染。人的灵魂随处都在建造一种无形的楼阁,您没听见一阵阵木槌的响声吗?

“下个星期天,妻子将邀请您去游玩,她是最能给您安慰的人,对这点我毫不怀疑。”

繁子感到毒花花的夕阳在自己的脸上留下清晰的轮廓,告诉她已经沉思好久了。她凭几而坐将近一个小时了。她遥望窗外,晚霞犹如火中的孔雀,展开羽翼遮蔽着西边的天空。

当要决心杀人的时候,不管是谁总要思索一些时辰的。但这对于决心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就像自杀者,通过尽可能长久地等待,尽量运用近似无意识和偶然的方法,捕捉施行自杀的机会。繁子与此不同。她打算在完成“陷丈夫于痛苦”这一长久的谋划之前,再次细细品味一下这一构想带来的快乐。

圭辅的脸上充满善意,他噘起小嘴,拿起威士忌酒瓶赞不绝口。啊,多么甘甜的美酒!他用一两句话对不在场的繁子进行了绅士般的讽刺。讽刺是多么美味的佐酒小菜,尤其是酒精成分很高的洋酒。——他对普通人的苦恼具有浅薄的蔑视。如果是深刻的蔑视倒也好说,而是像西洋盘子一样肤浅的蔑视。——他像一个蹩脚的理发师。一旦被同伙兄弟的剃刀伤了脸,十天不忘;然而,自己伤了顾客的脸,五分钟就忘了。——他爱笑,只是无意义的笑。他的笑完全缺乏恶意的内容。听到他的笑声,同听到哭声没有太大差别。他固然不会发出真正的笑,却能带着平静的表情生活着——这个人完全缺少作恶的悲悯的意欲(这本身就是作恶),要是能从地上消失该有多好!这种善意的灭亡,将给大地增加多少光明啊!

“爸爸,我也要喝。”

“少喝些吧,寿雄君还是不能喝酒吗?嫁到这种没出息的人家里,有损爸爸的名誉。”

他像一位善解人意的父亲,一边颇有策略地说着笑话;一边向恒子的酒杯里倒酒,接着又给自己倒满了酒。恒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缠绕在手指上的手帕轻轻拍拍胸脯,“啊,真难受!”她笑着嘀咕道。

“你怎么啦?”寿雄问。“胸疼。”她回答。寿雄向她的胸脯伸过手去,恒子立即一本正经起来,伸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指。她的手指弯了过去,不住发抖。她像兔子一样目无表情地死死凝视着他。她露出牙齿,齿缝之间倏忽闪现一下舌头。——身子突然痛苦地扭动着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