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7页)
今天,为了写一篇讲述六十年代时尚风潮的文章,我整个上午都和茱恩在档案室查找《莉莉丝》的过刊。毋庸置疑,对她而言,六十年代算是一个历史年代,久远得就像我眼中的爱德华时代一样,但是,当你的往昔被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品头论足说“我觉得当年他们傻里傻气的”,这肯定会给你提供一个看待事物的新视角。一看到我的表情,她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当年他们没有对社会的责任感。不浪费东西,不缺少什么。”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这么连在一起,我张口结舌,有点蒙了,便没有揪住她的话不放。我喜欢档案室—对于这个当年可能是管家配餐室的房间来说,档案室这名头颇为庄严响亮,十二英尺见方的地方,集中了大量社会历史文献,塞满整面书架,都堆到屋顶了。我们不得不朝打字员办公室敞开了门。他们有十个人,我一心两用,一边开心地欣赏大伙儿的热烈举动,一边评判着我们十五、二十年前的作品。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你不知道变得有多厉害。
我们历来坚持执行不改变《莉莉丝》的决策,准确地说,叫不低头迎合艰难时世,理由是民众需要纸醉金迷的魅力。嗯,《莉莉丝》的封面已经变得更狂野,更加超现实,女郎们都如同热带鸟类或昆虫一般绚烂多彩。
出于好奇,我问茱恩想不想升调到别的部门,调到编辑部。她说不想调动,她喜欢现在的职位。不管怎么说,她已经订婚了,明年五月她就要离开我们了。“离开老地方,让人很伤感。”她说道,所谓“老地方”意指打字员办公室。
我回到楼上办公室,吉尔说理查德打来过电话了。当然,她说了可以叫得到我,不过他说他回头再打好了。我知道自己脸色煞白,能感觉到脸部肌肤都发冷了。汉娜这人并不会因为顾虑人家说她假殷勤而束手束脚,她拉了一张凳子让我坐下,然后站到我身后,给我按摩起肩颈来,让我顿时心生感激。“好了,好了,”她说,“可怜的简娜。”我能感觉到她丰满胸脯的温热,还有她强壮有力又镇定自若的双手。这个年轻的阿兹特克人[34]一身热血的温暖让我颇为吃惊,毕竟,我几乎没和什么人有过肢体接触,除了有时候碰碰可怜的老安妮—在她病倒了,或者是需要人帮忙好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眼下我放任自己的头往后一靠,陷入汉娜洋溢的母爱之中。
电话铃响了,是理查德,我从吉尔手里接过听筒。我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一举一动简直像个十几岁姑娘对待男朋友似的。我注意到汉娜把双手搁在我肩上,动作沉着镇静,稍微一压,回到她的座位上。
“理查德!”
“简娜,你总算在了。”
一连接上他的声音,一连接上我们之间很确定的感觉(尽管我说不出究竟对什么很确定,但这种确定的感觉是存在的),焦虑感一扫而光,我又是我自己了。
“我说过我会打电话,但原本是想等到我回来再打的,后来回来的时间给推迟了……”
“你现在在哪儿?”
“波士顿。”
听到这话,那个我将要获悉的一诀成永别的时刻,不管他是身处波士顿—或者塔斯马尼亚,或者格陵兰岛,就从遥远的未来降临到眼前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简娜!”
我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简娜,你在吗?”
我答话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在。”
“我订了明天回来的机票。简娜,这里出了紧急状况。”
我的声音依然沙哑:“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周三午饭时间,在广场。”
“好。”
“不见不散。简娜,我不能说希望你在这里,那不是实话,但我真希望我在你那里。”
“我也是。”
我坐在凳子上,渐渐缓过神来。汉娜拿过听筒搁回原处,把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
吉尔正在打字,速度快得仿佛在和她无法容忍的感觉赛跑:她替我感到难堪,脸颊绯红,双唇紧闭。我发现自己急切需要伸出手臂抱住她,提醒她—但说什么呢?无话可说!是要像汉娜那样,从她的太阳神经丛向外发出“交流波”?—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