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6/10页)
玛丽把老师家访的经过从头到尾给凯特讲了一遍,态度诚恳,充满困惑,不懂老师让孩子“更合群”是什么意思。于是从她们嘴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词:适应性强、典型、正常、合群、稳重、懂规矩,接着她俩笑了起来,一半是对两天自由生活的憧憬,一半是威士忌的作用,她俩越说越来劲了。
凯特也讲了个故事,告诉玛丽,艾琳的辅导员也到过她家一次,是因为艾琳太“捣蛋”了,还是怎么回事,她给忘了。“她说,像我们这样结构合理的家庭单位,艾琳的问题很好解决。”凯特说。玛丽突然大笑起来。“单位,”凯特说,“是的,她说我们是一个单位。不止如此,是一个核心单位。”她俩放声大笑,开始吼啊叫啊笑啊,嗓门越来越大,玛丽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凯特则趴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身子。她们想到了其他事情,每件事情都肯定会带出一大串词。每说一个词,她们就要喊叫一回、翻滚一次。她们故意搜肠刮肚寻找那些能够引发爆笑的词,很快就连普通字眼都具备这种爆笑功效了,不只是像“父母孩子之间的冲突”、“综合征”、“环境压力”这样的行话,而且就连“良好”、“整齐”、“健康”等字眼,都能引发阵阵笑声。再后来,一听到“家”和“家庭”,“母亲”和“父亲”这样的词,她们也都会高声尖叫。
不过,后来凯特发觉开心不起来了,她的不快自行显露——玛丽的直觉非常厉害,她像往常一样,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希望有人告诉她原委:为什么凯特突然变得闷闷不乐了呢,刚才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过了几天,她俩在玛丽的厨房里等菜煮熟的时候,又笑开了。这回是因为凯特无意中说了个词,不仅这个词跟整句话脱节了,而且她还特别使劲儿。她说她走进客厅,看见孩子们和她的丈夫在玩牌,可是“丈夫”一词没跟上句子,惹得她俩狂笑不已。之后她俩开始添油加醋,说起各种生活趣事,或肯定会用到那些词的事情:比如妻子、丈夫、男人、女人……她俩笑个没完。一个说“孩子爸爸”,另一个就接过话茬,“挣钱养家的人”,两个女人又喊又叫,简直跟泼妇没有两样。
她俩的做法,和城郊男人在光棍聚会场所的表现一样,正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遭到他们的唾骂、攻击和贬损。
不用说,又是凯特的愧疚心终结了这场闹剧。玛丽看见凯特不笑了,也立刻止住了笑声,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她点了一支烟,坐在一边抽烟,烟灰飞了一地,换上平时的笑容,好像在说:瞧,咱们住嘴了,咱们是不是太过火了呀?可是合适的度在哪里?告诉我吧,给我讲讲啊?
很快这两次事件都变成了历史,一去不复返了。玛丽想起了会说:“你还记得吧,凯特,咱们笑疯了的时候,咱俩发神经的时候。”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就和此刻盯着自家对面房子的表情一模一样:我不懂,要是你能告诉我理由,我想我不会不接受;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唱反调。永远不会。
玛丽的四周有沙滩椅、大孩子的攀爬架、自行车、桌子、供鸟饮水的盆、绣球花、给草坪浇水的水管、两只小猫、一个水壶,草地上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那是她的包、帽子、手套和鞋子。
凯特从贾斯伯先生的小狗身边走过,小狗趴在地上,粉红的舌头上沾满了沙子,尾巴懒洋洋地摇了摇,算是跟她打过招呼。
她坐在汽车上,一遍遍地想:玛丽不认得我了。那姑娘,爱丽丝·哈奇,也不认得我了。
因为是中午,街上车水马龙,凯特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公交车才回到伦敦中部的酒店。一路上她都在想:她们不认得我了,她们天天同我见面,居然不认得我了。只有那条小狗还认得我。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台阶进入酒店,尽可能像隐形人一样穿过大堂,靠在令人眩晕的电梯里,走进喧嚣的客房,瘫软在床。她脑子里一直在想:她对我视而不见,她们不认得我了。这个发现不但没让她伤心难过,反而令她大为高兴,大大松了一口气,恍然大悟,所谓友谊、关系、“对人的认识”,都是如此的肤浅,如此容易被否决……
整个炎热的下午,她都在睡觉,醒来后告诉西尔维亚——高升后又回到这一楼层——她感觉好多了,是的,她觉得没事了,是的,她大概已经好了。尽管明知再次起床不是明智之举,但她的心里依旧难以平静,所以她让酒店替她预订了一张戏票。
演什么戏她都无所谓,就是想看演员粉墨登场,扮演他人,仅此而已。她最要好的朋友都不认识她了。虽然她掉了不少肉,戴了顶帽子,脚步有点沉重,玛丽以为她正在地中海岸什么地方,但是,不能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她就不认得这个多年来每天都打照面的朋友了;凯特只需换个样子,和平日的她略有不同,就有这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