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3/34页)
她在逐一刻下里程碑、成为女人、获得自由的道路上缓缓前行的同时,不出所料地像女孩那般想到时间,说到时间。她说“我快到十五岁了”,就因为她刚刚度过十四岁生日。昨天她刚说了这话,她不仅说出了这样的话,还像“小女孩”那样活泼地将头发一甩。当时她有过性行为刚回来,这个年龄的女孩可没有性行为。
整个上午我和她坐在一起干活,一直听到那哭泣声。虽说我简直无法相信,但艾米莉什么都没听到。
“你听不到有人在哭吗?”我问她,尽可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当时我正内心挣扎着不想再听到这悲惨的声音。
“听不到,你能听到吗?”她起身站到了窗前,雨果在她旁边。她想看看杰拉尔德是否已经到了。他还没到。她去洗澡,换衣服;她在窗前站着等候——没错,他刚刚来。此时她会在那儿多站一会儿,刻意地不看他,以表明她的独立,以强调她跟我一起的这另一种生活。她会继续逗留半小时,一小时。她甚至会再次跟她那丑陋的黄皮动物坐下来,抚摸它,逗弄它。窗前的姑娘不在意她的情人。但她的沉默会变得紧张,目光投向窗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时她拍打着狗头的手会停下来,忘了它的存在,心思游离出去。杰拉尔德已经看见她了。他已注意到她不注意他。他转身走了:不像她,他真的不那么在意,或更准确地说,他在意,但和她的在意不是一回事。至少此时,这个下午,琼在那儿,还有莫琳,十几个女孩呢。而艾米莉受不了这个。她走之前吻了一下雨果。至于我,她例行公事地说:“要是您觉得没问题,我要出去一小会儿。”
不一会儿,她就跟他们、她的家庭、她的群落、她的生活同在了。一个模样引人注目的女孩,她的黑发平铺在一张苍白、过于认真的脸的两边,杰拉尔德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杰拉尔德留着胡须,强壮的胳膊呈棕色,腰带上挂着刀子,在那里大摇大摆走路。上帝呀,我们颠覆了多少个世纪,艾米莉穿过我的公寓去过人行道上的生活,她这么做使得人类花了那么长时间缓慢往上爬的步伐前功尽弃!围绕人类主旋律的许诺,机遇,实验,变奏,全都化为乌有!我看着眼前的情景,因人类的尝试和努力全都不牢靠而陷入绝望,于是我离开了窗口。就在那个下午,我盘算好了要尝试进入墙后:我长久地站着看那面墙,等待着。这时墙上没有阳光落在上面,一成不变,平淡无奇。我走过去,把两个手掌按在上面,我的手上上下下移动,抚摸它,感觉它,作各种尝试想使这沉重、结实的墙在我意志的压力下陷落。我知道,这都没有意义。那面墙陷落并形成一座桥或一扇门,从来都不是出于我或任何人的愿望。但那无休止的低声哭泣、那悲惨的孩子,使我情绪失控,正在剥夺我的日常知觉……然而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人行道上那个精力充沛的姑娘,出于庄重的天性也许并没有笑,但与哭泣实在是离得很远。那个小孩是我想要找到,去吻她、抚慰她的。那个孩子离我非常近,按照老套的故事,问题仅在于是否能在墙上按对地方。图案里的某个特定的花朵,或只要算一算从这里到那里多少英寸的某一点,然后轻轻一推……可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出于某种愿望的刻意尝试就能达到。不过我整个下午都站在那里,一直站到夜幕降临。这时,外面已经黑了,人行道上点燃了摇曳的火焰,照见那里成群的人在吃喝,在他们群体和盟友的地盘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让自己的手掌一寸一寸缓慢地摸遍了墙,但那一天我没有找到进入的途径。第二天也没有,我找不到那个留在那里的流泪的孩子。她无望地独自哭泣,无人认领,她将要这样度过许多岁月,直到时间给她注入力量,使她获得自由。
我根本找不到艾米莉。但我确实找到了某个……我找到的是必然要找到的东西。我可能已经预见到了这个。我的发现与“个人的”领域有关,具有典型的那个领域的陈腐、冗长、无足轻重和遭受禁锢。我还能发现别的吗?事情出乎意料、无声无息地进行。我在墙背后沿着通道、沿着长廊跑呀跑呀,进入我觉得她一定在而并没有在的房间,直到我最终找到她: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但她的蓝眼睛因流泪而发红、阴沉。这除了艾米莉的母亲,那个庞大、骡马似的女人,代表这个世界形象的,折磨艾米莉的人,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吗?我抱进怀里来的、想使她停止哭泣的并不是艾米莉。那对小胳膊往上举,急于想得到安慰,可有朝一日,它们将成为一对从没学会温柔待人的粗壮胳膊。那张脸因急切盼望而绯红,在受到安慰之后终于陷入被痛苦耗尽的疲惫,随后,这个金发小女孩身子就瘫软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随着我手指轻轻摩挲一缕缕又冷又湿的头发,吸收上面的汗,那柔软的金色孩童发丝变干了,显得漂亮起来。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女孩终于在我的怀抱里找到了抚慰……在这个场景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快活地朝头发里、脸上和床上用品涂抹巧克力色粪便的孩子又是谁呢?这一回我顺着低低的抽泣声,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都是白色,干净却缺乏创意,那是艾米莉糟蹋的梦魇般的颜色。一间育婴室。是谁的育婴室?这是在她弟弟或妹妹出生之前,她那么小,一个婴儿孤单单在那里。母亲在别处,还不到喂孩子的时候。婴儿因感到饥饿而焦躁不安。进食的渴望在她肚子里抓挠,对食物的需求生生吞噬着她。她在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热气中叫喊;汗水流遍了她绯红的小脸;她扭动着头寻找乳房、奶瓶或随便什么:她想喝到液体,得到温暖、食物和安慰。她扭动、挣扎和尖叫。在得到食物之前的时间她一定是在尖叫中度过,那种严格的饮食法则声称必须得这样——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个固执女人的想法,她按照某种时间表来设定自己的责任和与这婴儿的联系,而这种时间表对她和婴儿都不合适,但那个女人却要把这个时间表进行到底。我清楚我看到的这个事件在她的生活中一再重复出现。是出现在艾米莉的早期生活中,还是她母亲的早期生活中?这种情况持续不断,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进行下去。有过一个尖叫着、饿肚子,随后是呜咽、闷闷不乐的女孩。她想吃还没送来的一顿饭,即使已经送来了也不够吃饱。是那个强壮的、不易改变的女人内在的某种东西造成了这种状况,支配了这种状况。必然是这样的。这个小小的个人世界的严格法则。高温。肚子饿。情感的争斗。在白墙上带铁栏的壁炉里热腾腾燃烧的红色火焰,白色的羊毛织品、白色的木头,白色的……白色的……在下巴底下摩擦的湿处泛出的呕吐物味道、潮湿的厚重羊毛料子的气味。很小,极端小,虚弱。一种为得到一点点食物、自由和另一种选择而伸手去够,哭喊着去要的无法照顾自己的状况——这一切都可能出现在这个小小的热腾腾的地方,木偶们在那里被无形的线绳牵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