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6/15页)

原谅我!这是骗人的。我在装傻。其实一切都是我故意的。写着写着,对那所谓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感到羞耻,我只好故意搞砸。如果真的成功地土崩瓦解,反而正中下怀。低级趣味。事到如今折磨我心的只有这句话。如果这种莫名其妙想压在别人头上的执拗喜好要如此命名,或许我这种态度也是低级趣味。我不想输,不想让人看透内心想法。但是,那恐怕是徒劳无功。啊!作家皆如此吗?就连告白亦须矫饰言辞。我不是人吗?我能够享有真正像个人的生活吗?写到这里我仍对我的文章耿耿于怀。

一切都暴露无遗。其实,我之所以刻意在这篇小说每一幕的描写之间,流露出我这个男人的本性,说出本来可以不说的话,都是因为有狡猾的想法。我——即便是这样的我——想通过那种方式,在读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营造出具有特异语韵的作品。我自恋地认定那是日本尚未出现的高级文风。但是,我失败了。不,就连这失败的告白,应该也在这小说的计划之中。可以的话,我本来希望晚一点再说那个。不,就连这句话,好像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啊,别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我为何要写小说?是渴望新晋作家的荣耀吗?或者是想赚钱?别演戏了,坦白回答吧。两者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啊啊,我还在不停说出苍白的谎言。这样的谎言,人们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在谎言之中是最卑劣的谎言。我为何要写小说?这话说得真是伤脑筋。没办法。虽然好像在故弄玄虚很讨厌,还是姑且先回答一句吧:“是复仇。”

把目光转向接下来的描写吧。我是市场的艺术家,不是艺术品。我那猥琐的告白,若能为我这篇小说带来某种语韵,也算是一桩幸事。

叶藏与真野被留下。叶藏钻进被窝,眨巴着眼思考。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扑克牌。把扑克牌放回紫色纸盒后,她说:

“那是令兄吗?”

“对,”他凝视高高的天花板白色壁面回答,“长得像吗?”

作家如果对笔下描写的对象失去爱情,就会制造出这么不像样的文章。不,不用再多说。这是相当次等的文章。

“对,鼻子像。”

叶藏一听,放声大笑。叶藏的家人,都像祖母一样鼻子很长。

“他今年贵庚?”真野也笑了一下,如此问道。

“我哥吗?”他把脸转向真野,“还很年轻哟,三十四。大摇大摆的,自以为了不起。”

真野蓦然仰望叶藏的脸。他在蹙眉说话。她慌忙垂下眼帘。

“我哥那样还算是好的咧。哪像我老爸。”

说到一半他噤口不语。叶藏沉默。他是代替我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去病房角落的柜子取出织毛线的工具。她像原先一样,又在叶藏枕边的椅子坐下,一边开始打毛线,一边也在想。不是因为思想,也不是因为恋爱,她在想更前一步的原因。

我已无话可说。说得越多,越没有内容可言。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似乎尚未触及。那是当然的吧。我说漏了许多事。那也是当然的吧。作家不懂作品的价值是小说之道的常识。我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那点。期待自己作品效果的我是笨蛋。尤其不该说出那个效果。一旦说出口,立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察知那个效果大约如何时,当下又冒出新的效果。我只能扮演永远追着那个跑的笨蛋。究竟是劣作或是还算不错的成果,我连那个都不想知道。想必,我这篇小说,应会产生我意想不到的重大价值。这些话语,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是我的肉体渗出的。或也因此,才会心生依赖。坦白讲,我已失去自信。

晚间点灯后,小菅独自来到病房。一进门,立刻像要罩住躺卧的叶藏脸孔般俯身嗫嚅。

“我喝了酒。别告诉真野。”

然后,他朝叶藏脸上吐了一口气。喝了酒本来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斜眼瞄了一下坐在后面沙发上打毛线的真野之后,小菅高喊:“我去参观江之岛了。太棒了。”然后立刻又压低嗓门耳语,“骗人的。”

叶藏在床上坐起来。

“刚才,你们只是去喝酒吗?不,没关系。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打毛线的手没停,笑着回答:“其实不可以。”小菅仰面往床上一倒:

“我们和院长四人一起商量过。你哥是个策士喔。没想到他这么精明能干。”叶藏没吭气。

“明天,你哥和飞騨要去警局。他说要把事情彻底做个了断。飞騨很笨,不知在亢奋什么。飞騨今天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想,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定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笨蛋,还说你今后不知还会闯什么祸。但他又补了一句,说你老爸也不好。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