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8页)
布罗茨基正沉浸在这些回忆中时,我来到了小木屋,开始弹奏钢琴。刚开始几个小节里,布罗茨基继续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接着他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手中的活计上,拿起铁锹,用它的边缘试了试地面的硬度,但之后又停了下来,也许是觉着音乐的基调跟他的要求有点出入吧。直到我开始弹奏第三乐章那缓慢忧郁的小节时,他才开始挖掘。土地很软,他没费多大力气。然后,他把狗的尸体从高高的草丛那边拖过来,不慌不忙地将其置入墓穴中,甚至根本没想要翻开床单看最后一眼。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将泥土填回坑中,这时候,某种东西,或许是音乐的悲伤,通过空气传递给了他,终于,他停了下来。接着他直起身子,低垂着头,静静地注视着填埋了过半的坟墓。直到我快弹到第三乐章尾声时,布罗茨基才又拿起铁锹,继续往墓里填土。
弹完第三乐章时,我听到布罗茨基仍在奋力忙活。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弹最后的乐章——这一乐章跟这整个进程的气氛很不相符——于是便又重新弹奏起了第三乐章。我觉得,为了弥补布罗茨基的等待,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铲土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在第三乐章弹到一半左右时停了下来。我想,这颇合布罗茨基的境地,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站在墓穴边上回忆。我发现自己在音乐中较之前更加重了哀伤之情。
我再一次结束了第三乐章,又静静地在钢琴边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在狭窄的空间里伸展了下手脚。这时,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小屋,我听到附近草丛里传出蟋蟀的鸣叫声。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出去,至少跟布罗茨基先生说几句话。
我推开门望出去,惊奇地发现太阳已经沉至山下的小路那边。我走了几步,穿过草地,重新走上了那条小径,爬完剩下那点路,到达山顶。接着,我看到在山的另一侧,地面缓缓向下延伸至一处美丽的山谷。布罗茨基就站在我下面不远处,一簇稀疏的灌木丛下就是墓穴。
我朝他走去,他没有转身,只是盯着墓穴静静地说道:“谢谢您,瑞德先生。您的琴声很美。我很感激。非常感谢您。”
我喃喃言语了几句,然后就在草地上驻步,与墓穴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重。布罗茨基仍然低头看着坟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只是条老狗。但我想要最好的音乐。我非常感激。”
“不客气,布罗茨基先生。我很高兴能够帮您。”
他叹了口气,头一次看向了我。“您知道吗,我没法为布鲁诺哭泣。我试过了,但我哭不出来。我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未来。但有时候,却又全是过去的影子。您知道,我怀念我们过去的生活。我们走吧,瑞德先生。我们离开布鲁诺吧。”他转过身,开始慢慢走下山谷。“我们离开吧。再见了,布鲁诺,再见。你曾是个好伙伴,虽然只是条狗。我们离开他吧,瑞德先生。来吧,跟我一起走。我们离开他吧。您为他弹奏钢琴,真是太好了。那是最好的音乐。但我现在不能哭。她很快就会来了。不会太久的。请吧,我们走吧。”
我又向面前的山谷望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里林林总总全是墓碑。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正走向布罗茨基安排约见柯林斯小姐的那座公墓。没错,我刚与布罗茨基并肩齐行,就听他说道:
“皮尔·古斯塔森墓地。我们约好在那里见面。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她说她知道那座坟墓,仅此而已。我会在那里等。我不介意等上一会儿。”
我们刚才一直在高低不平的杂草丛中前行,这会儿却来到了一条小径上。我们沿着山坡继续下行,我发现公墓越来越清晰可辨。那是个安静、隐蔽的所在。墓碑井然有序,排列在山谷平坦之处,有些则立在山坡两边的草地上。甚至在这会儿,我发现,那里正举行着一个葬礼;我依稀可见那群丧亲之人的黑衣身影,大概共有三十人,全站在我们左边的向阳地带。
“我非常希望一切顺利,”我说道,“当然,我指的是您和柯林斯小姐的会面。”
布罗茨基摇了摇头。“今天早上我感觉还挺好。我以为只要我们好好谈谈,一切就又会好起来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了。或许,今天早上在她公寓的那个男人,您的朋友,或许他是对的。也许她现在再也不能原谅我了。也许我之前做得太过头,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想您没必要这么悲观。”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全都过去了。只要您两个能够……”
“这些年来,瑞德先生,”他说道,“在内心深处,我从未真正接受他们对那个时候的我的看法。我从未相信我只是个……是个无名之辈。是的,也许在我脑中,我接受他们的说法。可是在我心里——不,我绝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一刻也不相信。我总能听到,总能听到音乐声。所以,我知道自己比他们所说的要好,更好。在我们来这儿后的那段短暂时间里,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不过后来,唉,她却开始怀疑了。谁能责怪她呢?我不怪她离开我。不,我不怪她那个。但我的确怪她——的确怪她没有做得更好。哦,是的,她理应做得更好!我让她恨我,您能想象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吗?我给了她自由,而她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甚至都没离开这座城市,而只是在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她整天跟这些没用的软骨头瞎聊。如果我早知道她只能做这些的话,我就不会让她离开了!把自己心爱的人推开,瑞德先生,这太令人痛苦了。您以为我想那样做吗?假如我知道她那般打算的话,您以为我还会让自己变成这副德性吗?她居然跟这帮愚钝、不幸的人闲聊!曾几何时,她志向高远。她是打算要干一番大事业呀!那才对嘛。可瞧瞧现在,她把机会全浪费啦。甚至都没离开这座城市。我时不时地对她大吼大叫,你是不是很惊讶呢?假如她就只打算做这些的话,为何那个时候她不这样说?她是不是认为当一个醉酒乞丐是个笑话,一个大笑话呢?人们想,好吧,他喝醉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不是真的。有时候,一切都那么清晰,非常清晰,而且那时候……您知道那时情况有多么糟吗,瑞德先生?她从没抓住我给她的机会,甚至都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她只是跟这些愚钝的人聊啊,聊啊,聊。我对她大吼,您能怪我吗?她活该,我说的每句话,每句肮脏的谩骂,她都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