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年轻人突然沉默了,可能是后悔这么畅所欲言。但我清楚,他心中另外一面迫切想继续倾诉,所以我问道:

“十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呃,瑞德先生,偏偏向您承认这点,我真是羞愧难当。但我十岁时,呃,我就停止不练了。我去提科夫斯基夫人那里,但根本就不练习曲子。她问我为什么不练,我就不说话。真是太尴尬了,就像在说另一个人一样,我真希望有奇迹发生能变成另一个人。但是真的,就是这样,当初我就是这样干的。这样几周之后,提科夫斯基夫人别无选择,只好告诉我父母,我要是没有改观,她就不再教我了。我后来发现母亲发了点脾气,冲提科夫斯基夫人大喊大叫。总之,结局非常糟糕。”

“之后你又跟了另一个老师?”

“是的,一个叫亨齐的老师,她其实一点也不差。但还是远远不及提科夫斯基夫人。我仍旧不练习,但亨齐小姐没那么严格。然后我十二岁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很难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起来也许有点奇怪。一天下午,天气晴朗,我坐在家中的客厅里;我记得我正读着足球杂志,父亲踱步进了房间。我记得他穿了件灰色西装背心,衬衣袖子卷起,站在房间中心,盯着窗外的花园。我知道母亲在外面,坐在过去我们家那颗果树下的长椅上,我等着父亲出去,和她坐在一起。但他只是一味地站在那儿。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每次抬头,都能看到他正紧盯着窗外花园母亲坐着的地方。呃,当我第三或第四次抬头时,父亲还是没有出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是说,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和父亲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什么话了。很奇怪,我那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没怎么说过话。很奇怪我先前怎么没有留意到,但直到那一刻,我是真没有。但我看得非常清楚。仓皇间,我想起了一大堆例子——先前,父母彼此会说些什么,但其实却什么也没说的时候。我不是说他们完全沉默。但,您知道,他们之间变得冷漠,我直到那一刻才注意到。跟您说吧,瑞德先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几乎同时,我想起了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情——这变化是从我失去提科夫斯基夫人那时开始的。我不敢肯定,毕竟已过去这么久了,但仔细一回想,我肯定就是那时开始的。我现在不记得父亲是否去了花园。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装作在读足球杂志,然后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回房,躺在床上,仔细反复地想了想。从那之后,我又开始努力练琴。我真的开始非常勤奋地练习,我一定有了很大的进步,因为几个月之后,母亲去找提科夫斯基夫人,问她是否考虑重新接收我。现在我明白了,回去求人家对母亲来说,肯定是个不小的羞辱,尤其是她上次对人家那么大喊大叫,而且她一定在提科夫斯基夫人身上下了不少工夫。总之,结果是,提科夫斯基夫人同意重新接收我,这次我就一直刻苦练习,练习,再练习。但您看,我浪费了关键的两年。十岁到十二岁这两年有多么关键,您肯定再清楚不过了。相信我,瑞德先生,我试图弥补浪费的那两年,能做的我都做了,但真的是太晚了。甚至现在,我经常会停下来问自己:‘我到底在想什么?’哦,只要能补回那两年,叫我做什么都行!但您看,我觉得我父母并没有真的理解失去的那两年造成了多大的损失。我觉得他们认为只要提科夫斯基夫人重新接收我,只要我勤奋练习,这两年就没什么关系。我知道提科夫斯基夫人曾不止一次想向他们解释,但我想他们对我充满了爱和骄傲,根本不接受现实。好几年,他们一直觉得我有了不错的进步,觉得我确实有天赋。就在我十七岁那年,现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那时有个钢琴比赛,尤尔根·弗莱明大奖,是由市艺术馆组织筹办的,旨在发掘城里有潜力的年轻人。那时候这个奖项颇有名气,但现在因为缺少资金已经停办了。我十七岁时,父母有了让我参赛的想法,而我母亲真的四处奔走,筹备所有的报名、初赛事宜。就在那个时候,他们第一次认识到我有多么差劲。他们认真地听我演奏——可能是第一次真正听我演奏——他们意识到,我参加比赛简直是在羞辱自己,羞辱整个家族。其实无论如何,我本还想试试,但父母认为这会严重打击我的自信。我说过的,那是他们第一次注意到我演奏得多么差劲。那以前,他们对我过高的期望,而且估计还有他们对我的爱,妨碍了他们客观地倾听。那是他们第一次承认那浪费了的两年对我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呃,之后呢,自然啰,父母对我相当失望。尤其是我母亲,好像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觉得一切都是徒劳,她所做的所有努力,这些年在提科夫斯基夫人身上下的全部工夫,还有那时去哀求她重新接收我,这一切的一切,她似乎觉得这一切辛劳统统付诸东流了。于是,她变得非常泄气,不大再出门,也不去参加音乐会和社交活动。不过,父亲呢,他总是对我抱有些许希望,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会坚持抱着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时不时地,每隔一两年,他就要听我弹奏,每次他这样做,我都明白他对我充满希望。我明白他在想:‘这次,这次一定不同。’然而,到目前为止,每次弹奏完抬头,我都能看到他再一次垂头丧气。当然,他想竭力隐藏,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他从未放弃希望,那对我意义重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