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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马脖子,”他说。“滚他们的蛋吧,我才不愿意加入什么兄弟会呢。”
“就是。”尤金说。
但其实他也很想加入。他也想变得彬彬有礼,也想满不在乎。他很想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他想成为绅士。他想参军入伍。
在中央操场的那一侧,几位身体检查合格的学生拎着塞得满满的手提箱从古老的宿舍里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挥手向友人们告别。
“再见了,伙计们!咱们柏林见!”这时候,碧波闪耀、远隔欧美的大海已经近在眼前。
他在学校里读了很多书——都是随心所欲,为消遣而读的。他读过笛福、斯摩利特、斯特恩、菲尔丁的作品——这些全都是英国小说中的珍品,而这些作品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被当时才子佳人盛行的浪漫气息给埋没了。他也读过薄伽丘撰写的故事以及一本残缺不全的《七日谈》。在博克·班森教授的建议下,他读了麦里的《欧里庇得斯》(当时他在阅读希腊文原本的《阿尔刻提斯》——关于爱和死亡的神话里最伟大最优美的一部书);他能明白《普罗米修斯》寓言的悲壮——这个故事比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更令他动容。事实上,他觉得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既崇高又乏味无聊。他无法理解这位希腊戏剧家为什么会那么有名。如果一定要他理解的话,那是因为埃斯库罗斯是文学史上的巨匠。他的剧本读起来就像夸夸其谈的老政治家西塞罗一样,大胆地提倡尊老爱幼的品格。索福克勒斯则是一位气概非凡的诗人,他的诗词威严得就像天神的雷电一样,《俄狄浦斯王》不仅是流传千古的戏剧绝唱,它所叙述的故事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这个故事写得完美、神奇、自然、真实——尤金觉得人生中一切不可思议的巧合全都是命中注定的。书中透出的智慧和恐怖,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弦,他就像小鸟一样紧盯着眼前的蛇;而欧里庇得斯(不管人们怎样批评他学究气如何如何浓厚),在他的眼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一位抒情诗人。
他喜欢所有神奇怪异的寓言和狂野的虚构作品,不管散文还是诗词,从《金驴子》到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笔下的月亮和魔幻王子,他都很喜欢。总而言之,他喜欢阅读志怪故事,从不管那些书从什么地方得到,也不管作品的写作目的是什么。
最杰出的寓言家往往也是最伟大的讽刺作家。讽刺文学(如阿里士多芬尼斯、伏尔泰和斯威夫特的作品)是崇高而含蓄的艺术,这是当下这个堕落社会里那些谩骂、攻击的作品根本无法企及的。伟大的讽刺作品需要有伟大的神话故事来滋养它。斯威夫特的想象力无人能比,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寓言家能与他匹敌。
他读过爱伦·坡的小说《福兰肯斯坦》,也读过邓赛尼爵士的戏剧。他读过《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和《托比传》。他喜欢读魔鬼传奇,但却不求甚解。魔力本身就有吸引力。他喜欢古老的鬼怪——不是印第安人的鬼怪,而是那种身穿盔甲、古代帝王的幽灵,还有头戴峨冠、身骑骏马的女人香魂。忽然间,他也觉得好奇,他怎么会坐在这块蛮荒之地阅读古希腊欧里庇得斯所写的诗词。
他一眼望去只有村庄;村外是一片丑陋、绵延起伏的山坡,上面稀疏点缀着简陋的农家房舍;除此之外,就是美洲大陆——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木屋、更多的城镇,所有的一切显得既粗糙又丑陋。而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读着欧里庇得斯,而他周围的世界里到处是吃着油炸食品的白人和黑人。他从书中读到远古的鬼怪和巫术,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是否曾有任何古老的鬼魂显灵、出没呢?比如说,哈姆雷特父王的鬼魂可曾出现在康涅狄格州?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
命苦注定在外闲游,
游荡在布洛明顿和缅因之间。
他突然受到了打击,觉得美国的民族历史非常短暂。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美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寄养着一群脆弱的病夫。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这片空旷辽远的土地上,竟然没有鬼神的出没。在那些埋没在沙漠之下的破庙廊柱之间,没有曼冈拉残缺的肖像,没有阿克那登破损的石膏头像。没有一件石刻雕像。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它荒凉的胸脯上,他阅读着欧里庇得斯。在这些群山之间,他成了一位被幽禁的囚犯;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平原上,成了一名异乡客。
天哪!天哪!我们在异域流浪,成了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这里的群山是我们的主宰,我们还不足五岁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已经深深地映入眼底,留在我们的心底。我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些群山。我们的官能历来深受这片神奇土地的滋养;我们的血液一直随着美利坚雄伟的脉搏流动,即使有朝一日离开了这里,我们也永不会失却、忘记它。我们沿着坎伯兰郡上的一条公路朝前行进,头顶上的苍穹压得很低,我们只好弯下了腰;而当年我们从伦敦出发的时候,沿着一条小河流前行,觉得那块土地好大啊。那时候,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觉得非常遥远,天和地十分接近。现在,昔日里所有的渴望重又出现——这是一种可怕而模糊的渴望,永远萦绕在美国人的心头,并让他们伤痛不已。不管我们走到什么地方,这种渴望都会使我们成为故乡的流浪者,成为异域的陌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