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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药师(第7/7页)

现在,药师回来了,手里依然攥着那瓶子,瓶子依然是满的,他对外公说:“她不认识我。”他把瓶子递出去,“所以,你必须再跑一次,亲自把这个交给她。她需要的。”

“大伙儿会看到我的。”外公说。

“大伙儿都走了。”

于是,外公穿过广场,带着如有朦胧白雾的玻璃瓶,不断地回头张望,广场上空无一人;是我的外公笑吟吟地走进屠夫家;是我的外公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巴,并帮她擦干净下巴。

那之后,没花多少时间。

外公童年的小山村外有一条小溪,溪水源自戈林纳河,溪边有一棵巨大的树。每逢冬季,红色的树枝拱伸在树干上方,像髋骨一样光秃,像祈祷时的双手曲折相握。大树矗立在种满麻花辫似的玉米田的栅栏边,马尔科·帕罗维奇告诉我,戈林纳人不惜一切代价要避开这棵树;他说,那些枝丫张开了一张网,当死灵升天的时候,树网就牵绊着死灵,将其困住,栖在枝头的渡鸦就像叼虫子一样把那些魂灵从枝丫间捡拾出来。

就是在那里,六十多年前,马尔科·帕罗维奇目睹了戈林纳的药师之死。马尔科带我下山,走到村子的尽头指给我看,用他的拐杖敲打树干:想象一下,南边哪个村里有个绿眼睛的年轻人投奔了横扫低地、入侵本国的军队,当上了绞刑吏,他们从这个村到那个镇,要求─而非逼迫─当地人执行绞刑。他们要手脚麻利地消灭领袖人物:煽动造反和抵抗的人,或是有忠诚追随者的名人。比如药师,他重新有了拥趸,因为大家都知道了─甚至不用说出口─是他把大伙儿从她手里救了出来,也是他一手制造了她的死亡。

“那么丑的一个人,”马尔科对我说着,伸手在自己脸上比画,“丑归丑,但了不起哇。”就是这个药师,脚搭在玉米田边的栅栏上,脖子上套着绞索,心里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枪毙他,并始终盼望他们能那么做。马尔科对我说,在进村的六十个人里面,德国人数出了十二个人,但这十二个人没有去监督绞刑。他们去了小酒馆,喝酒,把烟头掐在泥地里,冬雪初融,光秃秃的土地露出来,他们正是走着这样的土路来到这里的。那天下午在大树下的那几个人说的语言是马尔科·帕罗维奇听得懂的,而药师更懂得他们言语间的仇恨,他们把村里所有人都纠集过来,来看药师吊在绳索下痛苦地扭动挣扎,好像一种动物被开膛剖肚了。在他之后,他们还做了更多同样无意义的杀鸡吓猴的事。

马尔科不记得在围观绞刑的人群里看到我的外公,他当然可能就在现场,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无助,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是一场背叛的受害者。那天早上最后一次去她家,接着,人们发现她死在自家门口,那之后他几乎没再讲过话。那天,他痛哭了几个小时,当他想求助于人,想得到赦免时,他看到的那张脸依然慈祥,却很坚定。薇拉奶奶说:“事已至此,剩下的事就留给上帝吧。”她向他保证,等战争结束他们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到别处开始新的生活;因为有这个承诺,外公才挺了下来。薇拉奶奶去世的那个夏天,外公已经成为医生了,做了他想做的事。

但是,马尔科却还记得,在新兵把药师的腿从栅栏上踢开之前,药师是如何固守静默,他的眼神沉稳,透着顺从之意,仿佛有什么把他推出了各种冲突,当时,谁也不能完全理解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后来,每个人都将之归结为责任感,认定那是出于高贵的自我牺牲精神。

“他们甚至没有把他葬在教堂里。”马尔科说着,窝着身子倚在拐杖上,用空闲的那只手指了指远处的教堂。“我们不得不把他挪到那儿去,等到仗打完的时候。”

“那个女孩葬在哪里了?”我突然想到,这事要问问他。

“什么女孩?”他说。

“那个女孩,”我说,“老虎的妻子。”

“那有什么关系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