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
阅读背景:字体颜色:字体大小:[很小较小中等较大很大]

12 药师(第3/7页)

人们谈及戈林纳的药师时,很少说到他的外貌。根据我从马尔科·帕罗维奇那儿问出来的情况看,这是有原因的。他说起药师时,用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比画着:“很有威严,但奇丑无比。”

言下之意,纵然五官不正、美貌欠奉─也可能恰是因为这样─药师不仅让人信赖,也颇为自在,所以人们都乐于向他讨教。

不过,要揣测他到戈林纳之前的人生经历就没这么简单了。他第一次出现在别人的故事中时还是个十岁大的男孩子,人们发现他跟着一支夏积杜克游击队在圣佩达修道院焦黑的废墟里闲逛,那十二个游击队员骑着脏得透顶的老马,本想阻截奥斯曼军营的突袭,没想到晚来一步。土耳其人指控圣佩达修道院的僧侣们窝藏了一名造反派─几周前,这个人在一场酒馆斗殴中把营长的亲侄子打死了,于是,营长亲自挂帅前来复仇雪耻,一要报杀侄之仇,二要洗清污蔑那个年轻人是酒鬼的谣言─这比报仇更重要。围攻四天后,土耳其人大开杀戒;夏积杜克游击队员花了一上午把埋在礼拜堂煤渣堆里的死尸拖出来,然后发现了屈身躲在南墙根翻倒的马车下的小男孩,他俨然是蒙上帝恩赐才得救的。这孩子,他们可以随意差遣,但不知道他是谁,也猜不到他曾是修道院抚养的孤儿,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恐惧、憎恨和鲁莽─当他失去耐心、不能继续祈祷时,仿佛不再去管生死命运,冲出去孤身面对土耳其骑兵。一把军刀飞快挥落,打在他的胸腹,他倒在地上,在烟熏火燎的黎明天光里大口喘气,这时,那位营长─梅赫梅特大人─弯腰去问他姓名,以便他知道将要把什么人钉在刑柱上。并不是因为营长大人认为他勇气可嘉才饶他一命,而是因为他报出的名字:“卡西姆”。他被丢弃在修道院门口时这个名字就放在他身下─“卡西姆·苏莱曼诺维奇”,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使用这个名字。这件事,他一直没有讲给游击队员听,戈林纳人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为何,营长大人突发善心,让他在烧成灰烬的废墟里自生自灭。名字救了自己一命,男孩却不指望这再救自己一回。当游击队员给他包扎伤口,问他叫什么时,他只说自己不记得了。

于是,游击队员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内奈德,“不曾希望得到的人”。但在药师看来,新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名字换过一次,就可以再换再变。不过,生来就有的那个名字,及其蕴含的意思将陪伴他一辈子,默默地不得声张。

“卡西姆·苏莱曼诺维奇”会跟着他度过和游击队员在一起的年月,他和他们一起吃一起住,就算不情愿,也得跟着他们去抢劫,就这样长到了十八岁。这个名字带着不确定性,隐含某种背叛的意识,一旦说出口,后果不堪设想,但都在他的预期之中。这个名字如同隐形的秃鹫,蹲伏在他肩头,令他和他们格格不入,让他清楚地看到游击队员们的种种破绽,那让他们显得十分荒谬:他们坚决想要回报穷苦百姓,但又大手大脚,连他们自己的经费都筹措不齐,寅吃卯粮;为了拼凑出必要的资源,他们摆出英勇姿态去抢劫;他们渴望胜利,但以败为荣,打败仗更能锻造品性,回想起来也更让他们高兴;要实现他们的伟大理想需要慎重大勇,可他们会突然放声高歌,一旦发现小酒馆里有人仰慕他们就忍不住歌咏自己的丰功伟业。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给他们准备茶水餐饭,为他们磨砺刀剑,照顾伤患队友,但他从没透露半点心里所想的,从没坦言他觉得他们成不了大气候:他们想当然地认定自己会赢,因此反而显得愚蠢而危险。他在游击队员们所有共有的癖好里归纳出了一种任性的企图: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总是先发制人。

当游击队被一群猎寻赏金逃犯的马扎尔人逮到时,这个名字也会跟着他。当他把唯一存活的队员─瞎子奥罗─从混乱后的营地残骸中拖出来、逃进森林时,这个名字依然紧跟他不放。他俯身察看奥罗,给他开裂的脑袋绑上绷带,不断清洗被子弹擦伤的腓骨,奥罗的右腿因感染肿成了两倍粗,一连数周都跳痛不止,这名字也一直紧随着他。那年冬天冷得刺骨,药师让这个老人尽可能待在室外,让敷上药膏的腿保持冷度,他就怕哪天早上醒来发现那条腿一夜之间烂成了黑色。

瞎子奥罗伤病痊愈后,药师本可一走了之,找寻新的生活。但他觉得对这位眼盲的同伴负有某种责任,便留了下来;唯有这种解释才是最好的理由,不用承认他害怕进入新世界,一个逼迫他承认自己立场不清的新世界。在他生命的第一个阶段,僧侣们保护了他;之后的十余年,游击队成了他的护卫者,他不知如何才能割舍这种确凿的兄弟情意。没了兄弟,他就一无是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