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轰炸(第2/10页)

老虎是报道的主要对象,它是唯一的焦点,别的动物不说,它总是有希望的。报上没有说母狮流产了,狼群转向自己的幼崽大开杀戒,一只又一只地吃,小狼痛苦地惨叫,却是逃不掉的。报上也没提及猫头鹰把没有孵好的蛋啄开,红色的蛋黄里已有成形的小鸟,它们却把这稀稀的蛋液推出蛋壳。也没有说到广受赞誉的北极狐将伴侣开膛剖腹,在夜晚空袭的弹光闪耀中,它裹住雌狐的尸身直到自己心跳停止。

然而,报上说的却是,老虎开始吃自己的腿脚,一条接一条,从肉到骨,有条不紊地吃。他们拍了一张老虎的照片,它趴在虎笼的石头地上,两条后腿僵硬如木棍,像火腿一样被绑在身后,它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些老虎所生的,如今也算是高龄了,它的名字叫“再见”。你能在照片上看到它的脚踝肉上有厚厚的黑色痕迹,那是浸过碘酒留下的,报纸上说他们试过镇静剂、锁链、浸过奎宁的绷带,但无计可施,没办法阻止这种特殊的强迫性举动。他们改装了一个小猫小狗用的伊丽莎白圈,扣在它脖子上,但它在某个空袭之夜先把伊丽莎白圈吃掉,再吃掉了自己的两个脚趾头。

关于老虎的图文报道刊出后的第三天,炸弹击中了南河上的桥、动物园后头废弃的汽车厂,桥身在两小时之内就坍了,动物园里的索妮亚也当场被炸死─它是动物园收养的非洲象,也是动物园的吉祥物,大家都很喜爱它,它是住在城堡里的动物们的眯眯眼女族长,最爱花生和小孩。

我们这个城市花了好几个星期去适应突如其来的战争,去习惯那真枪真炮的切实感,我们把战争当作偶尔的、暂时的事件去对待;但是,在那场空袭之后,事态发生了转变,自上一场战争延续而来的义愤自卫之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之后的每一晚,人们都会肩并肩地在城堡门前站成数英里长的队列。与此同时,别的人会站在本城仅存的那座桥上,酩酊大醉地在石头拱桥礅上挤成一团。你必须喝醉才能去守卫残桥,因为你被击中的概率很高,就算侥幸逃过炮火,你死掉的概率也很高,因为不管站在断桥哪边,只要桥身中段被击中,你就免不了掉进水里。

佐拉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把她的卫城防御事业推进到更广的领域,她会连续几夜和数千人守在科尔丘拉东海岸,站在元帅战马雕像的石头膝盖下,戴一顶宽檐帽,声援守护动物园的志士们。她可以描述第一国家银行遭到轰炸的场景:她亲眼看着一枚导弹击中河对岸的砖石老建筑,导弹带着蓝光俯冲下来─笔直地从天而降,击穿楼顶,轰得门窗玻璃、木片百叶窗、铜字招牌和先辈石膏像四射弹飞─震耳欲聋,但等硝烟散尽,人们突然意识到,哪怕遭此重创,大楼却没倒,依然矗立在原地,像掉了下巴的头骨,于是,人们欢呼、亲吻─并像日后的报纸指出的那样─开始制造下一轮婴儿潮。

战争期间,我曾经央求外公取消夜间巡诊,这个老规矩让他觉得事半功倍;现在,却轮到我在夜班之余去动物园守夜,这也违背了他的期许,为此,他甩出五花八门的恶毒字眼,远远超出我十四岁叛逆期时所使用的词汇量。动物园里的守夜人群和别处的有些不同,年纪更大些。七点左右人们陆续到达,刚好赶上爆米花车的最后一轮热卖,之后我们会在人行道上分聚成小组,每组选定一种动物,做好各自的标志就开始沿着城堡围墙巡逻。扮演狮子的女人头顶一块黄色的拖把布,假装那是狮毛。有个男人在脖子上绑上铁丝衣架,架子上套上白袜子就当作是耳朵,代表体型庞大的威尔士长耳兔“尼克迪默斯”。几个人聚成狼群,用厕纸卷绑在口鼻上代表狼嘴。还有个女人生平只去过动物园一次,便装扮成她见过的第一头、也是唯一一头长颈鹿:一身黄色,头顶短小的角。我没忍心告诉她,她忘记长颈鹿身上有斑点了。不用说,我选的肯定是老虎,但倾尽一切努力后,我只能从地下室的旧衣服箱里找到一顶戴维·克罗克特风格的猎人帽,用颜料涂成橙黑两色条纹,再让帽尾的假浣熊尾垂在我背后。扮演狐狸的男人穿了一身红西装,戴了领结和眼镜。动物园里从来没有过熊猫,但我们在城堡大门口有了六七只熊猫守卫,丝瓜筋做的短尾巴从他们的裤子里翘出来。河马人套着紫色毛衣,毛衣下面塞了一只枕头。

人们还用粉笔和喷漆在动物园墙上涂鸦,不出几周,他们来巡夜的时候就带上了海报和告示牌举在头顶,桥上桥下都看得到,除了标准的“操你”口号之外,他们也偏爱温和友善的标语。有天晚上,动物园门口出现了一个灰衣男子,头上裹着粉红毛巾,手中的告示牌上写着:我在这儿呢,我是一头大象。还有一个从下游的德拉安叶地区上来的人很出名,那儿的水塔被炸毁了,他一开始扮作一只鸭子,等到棉花厂也被炸了之后,他出现在人行道上时举着这么一块牌子:现在我没有干净内衣了。后来,报纸连篇累牍地追踪报道他:他的红色手写标语,他紧握牌子的磨秃了的灰色手套。一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出现,举起的标语是:完全没有内衣了。还有人举起牌子呼应:我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