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3/10页)

达里萨打算这样说:“我找到你了,现在你给我出来。”倘若死神拒绝出来,他还没想出来该采取什么行动。

当艾敏帕夏[1]的冬宫敞开大门时,达里萨已经这样巡夜几个月了。多年以来,帕夏冬宫何去何从始终是本城官邸里的热议话题。纵是奥斯曼帝国在本城的遗址之一,冬宫却已禁用多年。维也纳的地方官既不能将其占为己用,也不想拱手让给本城官府,便在那一年将其改称为博物馆,让艺术品赞助者们尽享皇家器物,那些人一向是国家歌剧院、皇家图书馆和国王花园里的常客。

达里萨居住的街区里,每根街灯杆上都贴着红金色的海报,上面写着:高贵奇观─野蛮世界惊炫一览。

冬宫楼上有一个绅士雪茄吧,包含棋牌室、酒吧和图书室,还有一个骑士博物馆,摆满了帕夏骑兵队里的精鞍良马:有戴着镀金马笼头的战马,有叮当作响的帝王仪仗马队用具,还有漆色闪亮、嘎吱嘎吱的大轮马车,以及一排排绣绘着新月和星星帝国标志的锦旗。楼下的中庭花园里有茉莉花苑和棕榈树,拱廊下面铺了坐垫,供人在户外阅读,还有一方小池,据说曾有刺客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故意把头颅藏在池中睡莲叶下,据说现在有只罕见的白青蛙以那头骨为家。挂满肖像画的过道奢华瑰丽,布幔低垂,黄铜灯盏照耀着宫廷挂毯上逼真再现的盛宴和战争,还附带一间小图书室,专供淑女们静心阅读,茶屋里陈列着帕夏的瓷器、烹饪书籍和咖啡器具。

玛格达莱娜抓紧时机,立刻带她的弟弟去了博物馆。她十六岁了,对自己的病况一清二楚,深知自己哪儿也去不了,达里萨也因此画地为牢(他毫无怨尤)、无休无止地夜游(他决不放弃),这让她越来越痛苦。她在报纸上读到冬宫里面有一样新鲜物事叫作“帕夏镜厅”,便带达里萨一起去,因为她想让他明白,在他们家的四壁之外、他们常去的公园和大街之外还有一番广博天地。

要进入帕夏镜厅,你必须走过花园,下一段逼仄的楼梯,到达一个看似墓穴入口的平台。门楣上有腾龙雕刻,门口的小箱子上坐着一个吉卜赛人和一只幼狮,要是你不肯付钱请导游,他们就威胁要诅咒你。这当然是唬小孩用的,吉卜赛人和幼狮都在博物馆开支名单上。你可以把一枚硬币投进吉卜赛人的帽子里,她会说一句“多加小心”,然后引你入内,关上大门。考虑到玛格达莱娜的身体状况,家庭医生嘱咐她不要进去,所以只有达里萨一个人走了进去。

迷宫里的第一段路还挺单纯的,只有一排哈哈镜在逗你玩儿,一会儿把你吹上天,一会儿把你拦腰切断,让你的脑袋变得又扁又肥,好像齐柏林飞艇,但是,走过这面镜子后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脚朝上、头朝下,前胸变成了后背。天花板和地板都铺着金砖,雕着棕榈叶王冠花纹,于是,你每走一步,都仿佛有九个、十个、两百个你和你一起走向幽深尽头。你会缓慢地一寸一寸挪步子,地砖的形状和花纹不断变化,各种角度的镜子将现实尽力倾斜、折叠、扭曲,当你伸手触摸,总是碰到镜面、镜面、更多镜面,终于在你完全没想到的地方出现了真正的空间。在隐形角落里绕来绕去时,你会偶尔撞见一幅绿洲画,或是一动不动的假孔雀,它看似应该在很远的前方,其实却在你的身后。接着,冒出木偶人、印度耍蛇人,木质的眼镜蛇慢悠悠钻出竹篮。达里萨走在迷宫里,觉得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他觉得,不管走到哪里都看到他自己,反而已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又迟疑又害怕,担心自己迷路,再也走不出这团迷景,这让他举步维艰,可叹玛格达莱娜用心良苦,他却开始感到虚无,和他在家里的黑夜中体验到的空白感一模一样。走上几步,他的脸就会撞到镜子,在镜面上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走到帕夏的绿洲时他都哭了,所谓绿洲就是用布幔围起天井,六七只真孔雀在绿喷泉旁走来走去,它们后头的那扇门通向战利品展厅。

战利品展厅布置在一条贴着蓝色墙纸的长走道里。一块带流苏的土耳其地毯完全展开,铺满了整个地面,南墙上装饰着闪亮的兽头,有羚羊和野山羊的头骨,还有宽大的水牛角和麋鹿角;玻璃标本盒里钉着甲虫和蝴蝶;老鹰和猫头鹰栖在木雕枝头上,用它们的死眼睛一动不动俯视下来;一对象牙交叉叠放,和交叠在玻璃柜旁的两把军刀相映成辉,那只玻璃柜里放着螺旋状的角鲸的独角;大天鹅静止不动,张开的双翼固定在一根细绳上;走廊尽头,是一只雌雄同体的山羊标本,还有很多照片记录了它生前在帕夏的私人动物园里的存活姿态,足以证明它真实存在过,而非死后捏造拼凑的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