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掘地人(第3/4页)

我的手在跌倒时擦破了,这时候才发现手上血糊糊的,泥土也蹭进了破皮里。

“有水吗?”我问迪雷。

他没有水,但有拉奇加。他看着我倒了一盖头拉奇加在掌心里,就告诉我说:“那是自家酿的。”闻起来像是杏子,却带来一阵刺痛。

“我是个医生。”我说。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迪雷把他的细长瓶拿回去,“我是个机修工。那儿的杜比是个焊接工。我叔叔为了糊口就要铲粪。”他把盖子拧紧,把瓶子放好。

“我住在巴尔巴·伊万家里。”我说,“我想和你们谈谈那个小女孩的事。”

“她怎么了?”

“她是你的女儿吗?”

“我老婆是这么说的。”他把叼在唇间的香烟抽到最后一口,把烟头扔进一堆土上,就在他的运动鞋边,那堆土慢慢地越堆越高。

“她叫什么名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把拉奇加瓶子塞到灰色连身裤的后袋里,挥动搭在肩头的铁锹,铲起一锹土。

“那个小女孩病得很厉害。”我说。

“当真?”迪雷说,“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个特意跑到这儿来?那你觉得我在这儿忙活啥?锻炼身体吗?”

我把两只手塞进衣兜,眺望远处的阳光慢慢爬上山头。纳达在孩子的事儿上说得没错─两个顶多九岁的男孩正和别的男人一起挖地,两个孩子都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圈发黑。他们传着一支烟。我暗想:外公准会把他们的耳朵揪下来的─那个瞬间我猛然意识到,我再也没法把这事告诉他了;我站在那儿,身边尘土飞扬,蝉鸣响彻柏树坡。

我问迪雷:“那边的孩子多大了?”

“那是我的孩子。”他立刻接上话,没有一秒迟疑。

“他们在抽烟。”我说。一个男孩的鼻子下面结了绿色的鼻涕疙瘩,他挖地的时候会时不时用舌头把它推走。“他们也病了吗?”

迪雷把铁锹停下,刃头插在土里,他直起身来看着我。“那和你没关系。”他说。

“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听起来很严重─女孩儿咳起来呼呼的,是支气管炎。再这样下去她会得肺炎的。”

“不会的。”

“她看过医生了吗?”

“她不需要看医生。”

“男孩们怎么办─他们也不需要去看病吗?”

“他们会好的。”迪雷说。

“我听说你让他们下午就来这里干活,在酷热的天气里。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发烧了,这样干活有什么后果吗?”

“你听说了,是吗?”他边说边摇头,还咯咯地笑,笑得都快弯下腰了。“大夫,我们该干嘛就干嘛。不用您操这份闲心。”

“我明白,农忙时节里你需要所有劳力都下地赶工。”我试图用一种善解人意的口吻去说,“但不用那两个男孩,你们也肯定忙得过来。”

“农忙和这事没关系。”迪雷说。

“让他们下山来找我们。”我不管他说什么,想就此施加压力,“我们是从医学院来的─我们为圣帕斯卡的新孤儿院带了药。还会办一次免费诊疗。”

“我的孩子们不是孤儿。”

“我知道,”我说,“没关系的,这是免费诊疗。”

“她就知道说没关系─你有什么毛病?”他又说,“你觉得我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和孤儿混在一处?”

“可是,他们生病了,你还让他们干活。”我说得很响。葡萄园里有人吹了声口哨,几个男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迪雷面不改色。他已停了片刻,不再挖了。我看到他瘦削的肩胛骨在灰色连身裤里起伏。换作是外公,这场谈话说不定已经演变成互殴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说。

“这是我家的事。”迪雷对我说,“他们有人管。”

突然间,我变得不可理喻地光火。我拼命克制才没冲口而出,要是我叫一个朋友─联合诊所总部里的陆军中士─招呼一下他,他会有何感想?难道他想被一百五十公斤重、刚用六星期监督摧毁一所断了水的三等医院的男人训斥一顿?转而一想,我觉得那反而会惹恼迪雷,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等他再一次点燃香烟,继续挖土。每每挖几下,他就要弯下腰,仔细察看那些泥土,用手指拨弄几下,再起身挖。终于,他忍不住咳起来,也是那种湿咳;不是因为香烟,也不是拉奇加,而是因为频频站起身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