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座包厢(第3/4页)

他从男人腿上迈过来,坐在自己靠窗的位子上。他愤怒得晕眩。已经到了城市的郊区,农场和牧场让位给了工业车间,建筑物的正面写着他无法发音的名字。火车减速了。迈尔斯能看见城市街道上跑着汽车,还有一些车辆在路口排成长队,等着火车经过。他站起来,拿下手提箱,放在大腿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这个可恶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见男孩。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冒出这种想法真有些低劣,让他很是羞耻了一阵子。他摇了摇头。在这一生可笑愚蠢的行为里,这次旅行说不定就是他干过的最愚蠢的事。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一点想见男孩的渴望,很久以前,男孩的行为就已经让自己从迈尔斯的情感中疏离了。他突然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了那次男孩扑向自己时的表情,苦楚向迈尔斯袭来。就是这个男孩,吞噬了迈尔斯的青春,把那个他追求过并娶过来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酗酒狂,变成了一个男孩既可怜但又不断施以威胁恐吓的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迈尔斯问自己,他要大老远地一路跑来看望这个自己讨厌的人?他不愿去握男孩的手,他敌人的手,也不想去拍他的肩膀,或是闲聊。自己还得向他询问他妈妈的情况,他不愿意。

火车进站的时候,他身子向前坐了坐。法语报站的通知从火车内部的喇叭里传出来。迈尔斯对面的男人开始蠕动,又有别的法语通知从扬声器中传出的时候,他整了整帽子,坐了起来。那些通知,迈尔斯一句也听不懂,随着火车的减速一直到最终停下,他变得越发焦躁。他决定不离开这个包厢,打算就这么坐着不动,直到火车再次启动。那么当火车再次开起来的时候,他就在去巴黎的路上了,一切就这么着算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窗外,害怕会看见男孩的脸出现在窗口前。如果真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他害怕自己会晃动起拳头。他看见站台上几个人,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站在行李箱旁等着上车。也有几个人,没有行李,手插在兜里,显然是在等着接人。他儿子并不在其中,当然,这不表示男孩不会在别的什么地方等着他。迈尔斯把手提箱从腿上拿下来,放在地板上,一点点地推到了座位底下。

对面的男人打着哈欠,看着窗外。现在他扭过头,盯着迈尔斯。他摘下帽子,手挠着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站起身,从架子上拉下自己的包。他打开包厢的门,在走出去之前,回过身,指了指车站。

“斯特拉斯堡。”那个男人说。

迈尔斯转过脸,没去理他。

男人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进走廊,拿着包,肯定也拿着手表,迈尔斯想。不过,那块表是他现在最不关心的东西了。他又看了看窗外。他看见一个戴着围裙的男人站在车站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两个列车员正向一个女人解释着什么。那个女人穿长裙,手里抱着小孩。他们一直在说,她就听着。一个人还轻轻逗弄着小孩的脸蛋。女人低头看着,笑着,挪动了一下小孩,继续听着。在离自己车厢很近的站台上,迈尔斯看见一对年轻人拥抱着。然后,年轻的男子松开了女孩,说了些什么,提起小提箱,上了车。女孩看着他离开,手捂住了脸,不住地揉着眼睛。一会儿,迈尔斯看见她走下了站台,却仍一直盯着他的车厢,就像在紧紧地跟踪着什么人。他匆匆扫了一眼那个女孩,看了看车站候车室上面挂着的大钟。他打量着站台,男孩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可能他是睡过了头,或者,也可能像自己一样改变了主意。不管是怎样,迈尔斯感到了解脱。他又看了看大钟,然后看见那女孩快步跑向他面前的窗口。他身子向后倾斜,好像是女孩要敲破他的玻璃一样。

包厢的门开了,那个他刚刚在外面看见过的青年男子走进来,带上门说:“您好”。没等迈尔斯答话,他就把小提箱扔上了头顶的架子,一步跨到窗前,边说着“打扰了”,边拉下了窗玻璃。“玛丽。”他喊着。那个年轻女孩边哭边笑起来。男子往上拉女孩的手,开始亲吻她的手指。

迈尔斯扭过头,紧紧咬住自己的牙齿。他听见列车员最后的呼喊,汽笛响了。火车立刻行驶起来,开离了站台。青年男子已经松开女孩的手,但仍在火车摇摆向前的颠簸中,不停地向她挥着手。

没过一会儿,火车刚刚开到站台外面的露天空地上,迈尔斯发觉它猛地一下停了下来。年轻男子关上窗户,坐到靠门的位子上。他从大衣里拿出报纸,读了起来。迈尔斯站起身,打开门,走过走廊,一直走到车厢连接处。他不知道火车为什么停下来,可能是什么故障吧。他走到窗边,看见的只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轨道,轨道上面,火车的车厢正被重新装配,从一列火车上拆卸下来,再挂钩到另一列火车上。他向后退一步,离开了窗口。下一节车厢门上的牌子写着“推”,他就用拳头打了一下,门滑动着开了。他又一次来到二等车厢。他走过一排塞满了人的包厢,人们都忙着赶紧安顿下来,像是在为各自的长途跋涉做好准备。迈尔斯想找个人问问现在这列火车要开向哪里。买票的时候,是说先去斯特拉斯堡,然后再到巴黎的呀。不过,假如就这样把头探进人家的包厢,用法语说句“对不起,打扰一下”,或是模仿什么别的本地人说话的方式,会让人家觉得他要问是不是到站了似的,这会让他觉得很丢人。这时,他听见很大一声哐当声,火车向后倒了一点。他又能看见站台了,也便又想起了他的儿子。可能他现在正站在那里,正因为刚才冲向站台的一路奔跑而气喘吁吁呢,说不定他正想着他爸爸哪儿去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迈尔斯晃了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