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等待我的汉子、挥之不去的东西、人非岛屿(第2/5页)

汉子茶色西装白衬衣暗红色领带,哪一样看上去都同样属于便宜货,同样用得年长日久狼狈不堪。西装的茶色令人想起外行人给破车凑合涂的油漆,上衣和裤子上宛如空中摄影图片的一道道深挖早已不存在平复的余地。白衬衣整个微微泛黄,胸口那儿一个纽扣摇摇欲坠。而且尺寸还像小了一两号,最上端的扣子掉了,衣襟扭歪得不成样子。带有严然失败了的ectoplasm(心灵科学术语,设想由灵媒释放的一种物质)般花纹的领带,看样子从太古时代就始终以同一样式扎在脖子上。此君对于服装的几乎不予注意和不存敬意,任何人都可一目了然。无非到人前须穿点什么才不得已而为之。其中甚至恶意都感觉不出。想必他日复一日穿这几件行头存心穿到破裂开线条分缕析为止,犹如坡地的农夫从早到晚狠命驱使毛驴直到使死。

汉子匆忙把所需数量的尼古丁深深吸入肺腑,尔后轻嘘一声,脸上浮起介乎微笑与讥笑正中间的莫可名状的笑,开口说道:

"噢,忘了自我介绍了,失礼失礼。我姓牛河,动物的牛,三点水的河。好记吧?周围人只叫我牛,'喂,牛!'什么的。也是奇怪,给人这么一叫,渐渐觉得自己真成了牛。在哪里看见真牛,竟有一种亲切感。姓这东西真是奇妙。你不这样认为,冈田先生?这点上冈田这个姓实在潇洒。我也时不时心想要是自己有个地道些的姓氏该有多好,遗憾的是姓是由不得自己随便选择的。一旦作为牛河生于此世,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就得活活当一辈子牛河。这么着,从小学到这把年纪,一直给人'牛、牛'叫个不止。没办法的事。有个姓什么牛河的,谁都要一口一个'牛',对吧?常说名以表体,我看倒好像体这方面不由自主没脸没皮地往名那边靠近,总有这个感觉。反正,就请记住叫我牛河好了。要是想叫,叫'牛'也没关系。"

我去厨房拉开冰箱,拿一小瓶啤酒折回,也没对牛河客气。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我默然喝着啤酒,牛河也不再吭声,大口大口往肺里吸无过滤嘴香烟。我没在他对面椅子落座,背靠柱子站着朝下看他。未见,他把烟一头碾灭在空猫食罐头盒,扬脸看我。

"冈田先生,大概您感到纳闷,想知道我是怎么开门进来的吧?不对?奇怪呀,出门时上锁来着,肯定锁得好好的,毫无疑问!可我是有钥匙的,原配钥匙。喏,这个,您瞧!"

牛河手插进上衣袋,掏出只穿一把钥匙的匙扣,举在我眼前。的确像是自家钥匙。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匙扣,匙扣同久美子身上的极为相似。式样简单的一块绿色皮革,匙圈开合有些别致。

"这是原配钥匙,您也该看出来了。而且是您太太的。误解了不好,出于慎重我先交待一下:这是从您太太手里拿来的,从久美子女士那里。不是悄悄偷来的或死活抢来的。"

"久美子在哪里,现在我的语声有点怪异。

牛河摘下眼镜,确认镜片水蒸汽似地看一眼戴回。

"太太在哪里我自是一清二楚。不瞒您说,我等于在照料久美子女士嘛。"

"照料久美子?"

"照料是照料,可也没别的什么,放心好了!"牛河笑道。一笑,左右股明显失去均衡,眼镜歪斜下来。"别用那个神情瞪着我。我嘛,只是作为一项工作帮帮久美子的忙,不外乎跑跑腿干干杂务,冈田先生,一个打杂的罢了。像样的事什么也没做。毕竟太太出不得门。明白了吧?"

"出不得门?"我再次鹦鹉学舌。

他停顿一下,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呀,不知道就倒也罢了,其实我也解释不了,不知是出不得门还是不愿意出门。您或许想了解,但请不要问我,详情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用不着担心,并非硬给人关闭起来。不是电影不是小说,现实中绝没那种事。"

我把手里的啤酒瓶小心翼翼放在脚下。"你在这里为的什么事呢?"

牛河用手掌拍打几下膝盖,使劲点了下头道:"哦,我这还忘说了,真是疏忽。特意做自我介绍,居然把这个漏掉了。废话絮絮不止而关键事丢在一旁是我生来一贯的缺点,常在这方面栽跟头。说晚了——其实我是久美子女士兄长手下的人。牛河。啊,姓刚才说了。就是'牛'。算是给太太的哥哥绵谷升先生当秘书吧。不不,说是秘书,可同所谓议员秘书不是一回事。那种角色是更上面更像样的人干的。开口同叫秘书,却是五花八门的,冈田先生,大小高低各所不同。我是最小最低的,以妖怪来说,充其量算小妖一级,脏乎乎老实趴在厕所或壁橱旮旯那类货色。可我奢望不得。不说别的,像我这样形体欠佳的跳到台上去,岂不有损绵谷升先生雄姿英发的形象!前台须由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人上去。三块豆腐高的秃老头上去说什么'呃,我是绵谷的秘书',只能落得给人当笑柄。是吧,冈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