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5页)

在石级的两侧有几株松树亭亭玉立,而周围却不见人烟。

三个人走下车,沿着石级缓缓而上。渐渐地山门那边的风景映现在眼前:看不见理应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台地那边遥远的森林在夕阳中璀璨闪亮,庄严无比。寺院就位于正殿宽大的山顶上。爬到石级的尽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占去了这广阔地面一半面积的无数崭新的坟冢。基石几乎全都形状相同,而且大都显得新崭崭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着夕阳,透出鲜活的光芒。在这过于明亮的墓地景色中隐伏着一种特别的鬼气。

寺院里树木稀少,只能远远地听见那些一齐鸣唱的蝉声。

“你哥哥的墓上终于立起了一块漂亮的墓石。”母亲说道。

夏雄跟着他们俩在新砌的墓石中间走来走去。这儿全都是战死者的坟墓,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

夏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墓地,这儿既没有疾病、老丑,也没有腐烂,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春活力与死亡蓦然相接而产生的墓地,即青春的墓地。正因为如此,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这儿更是死亡恣意挥霍力量的纪念地。

从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墓石中间,母亲立刻找到了儿子的墓标。在墓石的侧面雕刻着:“昭和17年8月24日,战死于所罗门群岛,享年22岁。”

母亲蹲下身子,供上鲜花和线香,把小小的念珠挂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祷着。夏雄也双手合十。峻吉站在母亲身后,绷紧了那张英武的面孔,目光紧紧盯着哥哥的墓标。倘若哥哥还活着,也该有34岁了,或许早已变成了一个貌似通情达理,实则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怜虫。而眼前的他却是一个永远年轻勃发、永远翱翔在战斗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拥有这样一个哥哥使他颇感幸福。哥哥便是行动的龟鉴。行动家所必需的东西,即驱使他行动的一切动机、强制、命令、名誉感、还有对男人而言,一切与宿命密不可分的观念——义务感、有效的自我牺牲、斗争的喜悦、简洁的死的归宿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儿无一或缺。而且,哥哥拥有与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轻肉体……一旦完整地拥有了这些东西,那么,再苟延残喘着去搂抱女人和领取薪水,又算是什么呢?

从不羡慕他人的峻吉却惟独羡慕着他的哥哥。

“哥哥真狡猾。他不必恐惧无聊,也不必恐惧思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峻吉在心里高喊道。在峻吉的生活中,那种哥哥从不曾体会过的日常性阴影与生存所伴随的繁琐夹杂物的阴影交错在一起。他的行动中缺乏名分和动机,以致于越是打倒敌人,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这种行为所具有的抽象性质和过于纯粹的性质。他的行为为了免遭那些夹杂物的侵害,而化作了越来越纯粹的成分,一旦离开他的身体,便很快地挥发殆尽,无踪无影。

——母亲站起身,向下眺望着一直绵延到多摩河滩的广阔青田,为陶醉在这种美丽的景致中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冥福而由衷地高兴。然后,就像是夏雄卜中了这块土地而建起了儿子的墓地似的,她再一次向夏雄表示感激。

夏雄突然指着青田的一部分大叫起来。他的眼睛发现了什么东西。

峻吉和他的母亲也往那边望去,只见在一半已沉入夕照中的青田上空,一只白鹭低低地飞翔着,它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中金光闪闪。三个人感慨不已,一直守望着低翔的白鹭消失在多摩川流向的远方。

归途上,夏雄为了找一个乘晚凉的好地方而在离多摩川园很近的二子玉川的河滩上停了车。从电车站走到这里很有些距离,所以,河堤在一片白色苜蓿花【原文“首蓿花”】的包围下显得闲散而清静。

薄暮已经迫近,但一到河边,江的对岸仍然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两个女人正在河堤上推着婴儿车。从对岸传来了遥远的鸟儿的鸣啭,还从对岸那围着铁丝网的棒球场上空随风飘来人们热烈的助威声。

三个人有前有后地在长满芦苇和芒草的小道上漫步而行。走在最后的母亲不断地低声向夏雄说道:

“喂,您有没有办法阻止他参加拳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您能不能想办法阻止他干那种危险的事情?”

夏雄被夹在母子俩中间左右为难。峻吉的母亲在他的身后半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重复着她那些无望的牢骚。那声音和动静立刻传到了峻吉的身边,但他只是用默不作声的后背来对着母亲,兀自向前走着。这时,母亲的声音变得越发高亢了。峻吉蓦地回头盯视着母亲,那目光掠过了夏雄的脸旁,显得那么锐利严酷,母亲马上就有些胆怯地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