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0页)

瘦弱的镜子长了一张由父亲遗传的中国美人式的漂亮脸蛋。薄薄的嘴唇有时看起来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但它朝里的部分那种丰润而温暖的感觉与外测冷漠的印象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论是贵妇人风格的西服套装,抑或夏季那种袒臂露肩的艳丽花纹的衣裳,一旦穿在她身上,无不显得妥帖协调。一年四季她从不会忘记穿紧身胸衣,只是在香水的使用上,她忽三忽四,没有准儿。

镜子最大限度地容忍他人的自由,比谁都更热爱无秩序,但却又比谁都更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就像一个出于畏葸而不愿动用自己判断力的医师那样,由于过分明白自身的魅力,反倒无意去咀嚼这种魅力所带来的结果。虽说喜欢夸示,但却也仅限于此。听到那些不伴有任何实质的不道德的评判,她会不由得内心窃喜。一旦听到人们判断失误,不把她看作一个坚强的女人,只视为女佣或舞女,她甚至会大喜过望。没有实质的事情就这样成了镜子的夸耀。她整日里奢谈情事,可内心却鄙弃情事。青年客人们都曾一度暗恋过镜子,最终却又都不得不死了心,转而去追求作为第二目标的女人——这种注定不变的结局是镜子无穷尽的幸福感的源泉。

不爱小鸟,不爱猫狗,只对人怀有兴趣——这样一个任性的拥有家业的独生女儿却偏偏有一个爱狗的丈夫。狗是他们夫妻间口角的始因,最后又成了离婚的理由。镜子将女儿真砂子留在身边,把丈夫和七只狼狗、大猎犬一起撵出了大门,好容易才从整个屋子弥漫着的狗臭中获得了自由。那与其说是一种狗臭,不如说是厌恶人类的男人所发出的不洁的气味。

镜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在道路上与结伴而行的夫妻或情侣擦肩而过时,男人一方会向镜子投以一瞥。于是镜子会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渴求的与其说是身边的妻子或情人,不如说是镜子,只是他们无言地忍耐着罢了。镜子喜欢所有男人处于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却不具备这种目光。非但如此,或许丈夫也拥有与她相同的嗜好,即只爱那种处于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会对那么多狗宠爱备至吧。哦!仅仅想到这儿,她就禁不住周身战栗。仅仅试着那么想象一下,就不由得浑身颤抖……

镜子的家位于高地的山崖上,所以进入大门后从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顿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了。能看见信浓町站进进出出的国营电车。远方雄伟的明治纪念馆的森林和对面大宫御所的森林叠嶂着,把天空分割成几半。尽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风景中却缺少樱花,惟有在纪念馆森林黝黑的绿色丛中,有一颗巨大的樱花树尽情地舒展着花枝。一群树木远远地高出其他灰暗的常绿树,挺拔地耸立在天穹,从树身上那些琐细而复杂的如扇子般展开的枯枝中,可以透见垂暮的天色。

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尔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乌鸦群队。孩提时代起,镜子就是这样远远地眺望着乌鸦群长大的。神宫外苑的乌鸦,明治纪念馆的乌鸦,大宫御所的乌鸦……这一带乌鸦的巢穴随处可见。这不,乌鸦又出现在客厅外的露台上。那远远地结队成群、又蓦然各奔东西的点点黑色在镜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隐隐约约的不安的印迹。她曾长时间地兀自一人眺望着那一切。乌鸦刚刚消失,又倏然闪现,在眼前的繁茂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啼鸣声尖厉地穿越天际……如今镜子自己也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岁的真砂子还时常在阳台上远眺着乌鸦。

门的正面是一个做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馆,再往左便是西洋馆被接管期间(似指战后被政府强制接管。——译注)一家人短时住过的小小日本馆。因为汽车没法停在门前狭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门内的西式正门前把车停了下来。

当驶进街门的那一瞬间,夏雄看见御所森林上面黄昏时分的天空是那么美丽,他的心被深深打动了。在大门口让大家下了车以后,他又踅回来观赏傍晚的天空。

大家对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性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动在大多数场合都能逃脱他人出于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换成别人,不径直进大门而返回街门去的话,必定需要编造某个借口吧。至少很难幸免旁人“喂,你去哪儿呀”之类的盘问,但是却没有人来这样追问夏雄。

夏雄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富于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艰难感。这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与外界、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个手段高明的小偷,趁着无人察觉之际悄悄地撷取和剪贴起恰如他意的绘画。他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折磨过,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