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我有我的依据,有一天,司令官骂他贪生怕死。后来,我听见副官发牢骚说,之所以当这个副官,是他以为当官的不用直接上战场。每当他靠近司令官,就会表现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战战兢兢,连句话都不敢说。在战场上,他永远不会冲在前面,而总是躲在后面指挥别人,通常躲在卡车或者别的炸弹炸不到,子弹也打不到的障碍物后面。我还见他拿尸体做过挡箭牌,不过看别人也经常那么干,我对他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可不管怎样,我不想跟着副官,我怕跟着他会做个短命鬼,那样我就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

我很生气司令官没有把我和大力神挑到一起。上卡车的时候,我一马当先,我不想站一路,到时候累得连冲锋都没有力气。我在车厢的一角坐下,靠着车厢板,这样别人就不能把我挤来挤去了。哼,谁也别想让我把座位让出来。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透过木板条,我看见路边的树飞快地向后移动,公路像一条黑色的河流载着我们奔向远方。车子跑起来,我感觉身上凉快了许多,也没那么多汗了。虽然坐着,但我的脑袋仍被颠得甩来甩去,我不得不伸手扶住它。饥饿的感觉一阵阵袭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困意也一阵阵袭来,因为卡车颠来颠去,颠来颠去,有点像摇篮。就在这种蒙蒙眬眬的状态中,我又开始思念我的村子。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所有的卡车都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大家全都跳下车,我是最后一个下去的,因为我坐在最里边。脚刚一落地,我就又开始出汗了。汗珠黏在皮肤上,像爬着成千上万只透明的虫子。我用手抹了抹脑袋上的汗。没用,这只会让脑袋更加湿漉漉,还透着一股子烂泥味儿。同伴们有的弯腰,有的踢腿,都在想办法舒展筋骨。司令官发话了:“让血流动起来!”我们立刻高呼:“是,长官!”

司令官背着手踱来踱去,不时朝四下里望望。他一只手插进头发,另一只手捻着胡须,这个动作让我害怕起来。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以及怎么去那儿。

我扭头望着山坡下面绵延好几公里的田野。视野之内全是绿色的,因为这里是南方,树多草多。那些树一棵比一棵粗壮,因为它们能从地下喝到充足的水。从山顶望去,只见公路两旁尽是茂盛的草丛,一直连绵到天边。我不知道山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云的上面是什么,因为它们离我太远。我只看到许许多多的树,多到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上帝的杰作。也许他把能想到的树都种在了这里,以至于到了北方时却无树可种了。

我们国家的政府就在北方,也许这就是他们无比愤怒、想要把我们统统消灭的原因吧——因为上帝把他们遗忘了,所以他们要把气撒到我们身上。站在山顶,你会感觉自己可以直接蹦到山下的树顶上又能毫发无伤,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们中间曾经有过一个士兵从山崖上跳下去,他说天堂就在那些树顶上。我觉得他脑子一定有问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天堂,但我绝对不会跟他学。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树的名字,所以我就自己给它们起名字。我只认识绿柄桑树,有些树比绿柄桑树矮一些,我就叫它们森林之子。有些树的叶子有五个尖,我就叫它们星叶树,因为树叶飘落时就像天上的星星,而且叶片落到地上时通常都是黄色的,和星星的颜色也很像。有些低矮的树上爬满了藤蔓,于是我就叫它们奴隶树,因为对于藤蔓而言,它们就是奴隶。藤蔓借助它们的身体向上爬,去接近太阳。如果我是树,我会更愿意做绿柄桑树,因为它们高耸入云,茁壮挺拔,谁都奈何不了它们。可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更像奴隶树,因为我永远都只能听命于人,不得自由。

今天,我不想打仗,因为我不喜欢开枪,不喜欢拿刀砍人,不喜欢看着人们像动物一样逃命,撕心裂肺地尖叫,也不喜欢看到血。所以,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为什么不站出来反对呢?可这时,我又想起另外一个男孩子。他也不想打仗,于是,司令官就命令他躺在地上,让我们朝他胸口上跳,我们不敢不照做。最后,他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再也没有起来。

司令官大喊:“集合!跟我的一队,跟副官的一队!”我们立刻排起队,但队列一点都不直。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啊抖。所有人的腿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啊抖,因为没人愿意像这样站在大路上。就连司令官也害怕,他不停地左顾右盼,一会儿又看看天上。我知道他在担心政府军的战斗机或者直升机会突然飞过来,扔下几颗炸弹,或者对着我们一通扫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