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5页)
我妈死后,我就跟我爸和我哥三人一块儿过日子。我爸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见到我就说:“你小子算是废了,废了。”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我怎么就废了呢?到现在也不明白。摊上这么个爸真是天晓得。我哥说要当什么实业家,一个劲儿地啃英语。他天生一副娘娘腔,性格又狡猾,我跟他合不来,基本上以十天一次的频率干架。有一次我跟他下将棋,他打埋伏,使黑手,作弄了人还得意洋洋地说风凉话。我一时怒从心起,将手里捏着的一枚“飞车”拍到了他的脑门上。他额头上磕破了点皮,稍稍出了点血,可居然小题大做,去老爸那儿告我的状。老爸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痛骂一顿,还说要将我逐出家门,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见他说得如此绝情,我心灰意冷,心想,逐出家门就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就断绝父子关系,谁怕谁呀?可家里有一个已经跟了十来年的女佣,名叫阿清的,听说了这事儿以后,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在我爸跟前替我求情,他的心头之火也就慢慢平息了。尽管这样,我也并不怕他,心里反倒觉得挺对不住这个叫做阿清的女佣。
据说这女佣原本也是极有来头,但幕府倒台后家道中落,这才出于无奈,最后到别人家来做帮佣。当时她也颇上了点年纪,够得上称一声老婆婆了。也不知哪来的缘分,这个阿清非常疼爱我,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这人向来不讨人喜欢,就连我妈也在临死前三天不再对我抱有任何好感。我爸反正是一年到头都讨厌我。街坊邻居也都斜着眼瞧我,只当我是个惹是生非的捣蛋鬼。所以别人不把我当根葱,我倒也没觉得什么。可说来奇怪,只有阿清婆拿我当个宝贝,事事都宠着我、护着我,反倒让我心里不着不落的。
阿清婆在厨房里见左右没人,总要夸上我几句,说什么“你天性耿直,心眼儿正”。可是,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弄不明白。如果说我是秉性好,那么除了阿清婆以外,别人也该待我再好一点才是啊。所以每当她这么夸我时,我总是回答说:“我可不吃马屁。”于是阿清婆就会接:“所以说你心眼儿正嘛。”说完,还乐滋滋地端详我。那股得意劲儿,就像我是她一手造出来似的,叫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老妈死后,阿清婆就越发疼我了。我那会儿还是个孩子,哪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可有时也纳闷: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何必这么疼我呢?真无聊!可又觉得自己这么想,不就是将人家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吗?挺对不住她的。
然而,不管我的小心思怎么转,阿清婆还是始终如一地疼我,时常用她自己的零花钱买金鳄烧或红梅烧[2]给我吃。冬天里她会悄悄买好了荞麦粉,遇上寒冷的夜晚为我做荞麦糊吃。常常是我已经睡了,她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荞麦糊端到我的枕边来。有时还会买砂锅乌冬面。不光是买东西给我吃,她还给我买袜子,买铅笔,买笔记本。有一次她甚至借给我三块大洋[3]!——不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可不是我开口跟她借的,是她主动到我房间里来,说:
“你也没个零花钱用,太苦了。这点钱拿去吧。”
我当然说不要,可她非给我不可,我也就顺水推舟了。说实话,其实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我将这三块大洋放入钱包,揣进怀里就上茅房去了。谁知一进去刚要解手,只听得“扑通”一声,钱包掉粪缸里了。没法子,我磨磨蹭蹭地出了茅房后,只得一五一十地跟阿清婆坦白。阿清婆二话不说,立刻找了根竹竿来,一定要帮我捞上来。过了一会儿,井台边传来“哗哗”的声响,我出去一看,见阿清婆正在用水冲洗那个被竹竿叉住了系带的钱包呢。接着,她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了三张一元面值的钞票。只见那钞票已经变成了棕色,图案也有些模糊不清。阿清婆在火盆上将钞票烤干后交给我,说:
“这下行了吧?”
我捏起来闻了一下,说了声“真臭”。阿清婆说:
“好吧,我去给你换来。”
也不知她上了哪儿,使了个什么办法,竟用那三张钞票换了三个银元来。
那三个银元我到底是怎么花掉的,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说过“马上就还你”,却一直没还。事到如今,即使我想加十倍奉还,也还不了了。
阿清婆给我东西,必定是背着我爸和我哥的。可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背着别人独自占便宜。我和我哥合不来,这不假,但也不愿意阿清婆偷偷只给我点心或铅笔。我问过阿清婆,为什么不给我哥。她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你爸爸会给你哥买的,不用管他”。她这话自然是不公正的。老爸尽管对我成见很深,倒也还没这么偏心眼儿。不过,或许在阿清婆的眼里,他就是个偏心眼儿。其实,她无疑是被自己对我的疼爱遮蔽了双眼。对于一个原先也有头有脸却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老婆婆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