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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将沿着哪一条道路成长呢?我当然不得而知。奇妙的是,人这东西有着各所不同的所谓顶峰期,一旦越过,便只能走下坡路,非主观愿望所能左右。至于那顶峰位于何处,任何人都预料不到。以为为时尚早之时,分水岭却倏然而至,惟听天由命而已。有的人12岁时便达到顶峰,之后碌碌无为;有的人则顶峰期一直持续到辞世;还有的人在顶峰期死去。不少诗人和作曲家,生如疾风骤至,却因过于登峰造极而享年不过30。毕加素不同,80岁过后仍画风雄健,挥笔不止,终于在画布前安详离世。这种情况就必须盖棺方能论定。

我将如何呢?

顶峰——这东西之于我根本不曾有过。回首望去,甚至觉得人生都无从提起。起伏自是有一点,匆匆爬上,草草跑下。如此而已,一无所成,一无所获,一无所有,既未爱过别人,又未被人爱过。道路平坦之至,场景单调之极。仿佛在电子游戏机屏幕上往来彷徨,犹如大力士那样不断张大嘴巴吃掉迷途中的虚线。途中漫无目的,惟死确凿无疑,迟早罢了。

你也许不可能幸福,羊男说,因此只有跳下去,跳得大家心悦诚服。

我停止思考,略微闭起眼睛。

睁开眼睛时,雪正从桌子对面盯着我。

“不要紧?”她说,“你好像很没精神。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笑着摇头:“不,你什么也没说。”

“想不快的事了?”

“或许。”

“经常性的?”

“有时。”

雪叹口气,在桌面上不停地摆弄着纸餐巾:“有时寂寞得很?就是说,半夜里或什么时候会突然想起不快的事?”

“当然。”

“为什么现在在这里想起?”

“怕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我答道。

雪用同她父亲一样空漠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接着轻轻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晚饭钱是雪付的。她说爸爸给了好多好多钞票,拿起账单便走到收款机前,从衣袋里掏出五六张万元现钞,用其中一张付了款,找回的零钱数也没数就塞进皮夹克的口袋。

“那个人,以为只要给我钱就行了。”她说,“傻气!所以今天由我招待好了。我们是对等的吧,在某种意义上?总是让你破费,我偶尔来一次也可以嘛!”

“谢谢招待。”我说,“为了将来起见,有句话要提醒你一下:你这种做法不大符合古典式男女约会的礼仪。”

“是吗?”

“男女约会时吃饭,饭后女孩子不能自己抓起账单就去付款。应该先让男方付,事后再还钱给他。这是常规,要不然会损伤男方的自尊心。我当然无所谓,因为从任何观点来看我都不是在乎常规的人。但世上还有相当多的男人忌讳这一点,毕竟世界还有常规可循。”

“滑稽!”她说,“我才不同那种男人约会呢!”

“啊,那怕也是一种见识。”说着,我开始把“雄狮”开出停车场。“男女之恋有时未见得合乎常规,未见得可以选择,所谓恋爱也正是这么一种东西。你到了可以让人买胸罩的年龄,想必可以懂得。”

“我是说我有的吧?”她猛然在我肩上打了一拳,害得我差点儿撞在涂得通红的大垃圾桶上。

“开玩笑,”我刹住车说,“大人们之间常开玩笑,也许那玩笑不怎么文雅,但你总要适应才行。”

“哦。”

“哦。”

“滑稽!”

“滑稽!”

我停止鹦鹉学舌,把车最后开出车场。

“不过可不能像刚才那样冷不防地打开车人哟,这回不跟你开玩笑。”我说,“那样会撞在什么上面,两人同归于尽。这是男女约会的第二条常规,要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雪“唔”了一声。

归途车中,雪几乎没有开口,浑身瘫软地靠着座席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看上去似已睡着。她睡与没睡无多大区别。已经不再听磁带。我小心放上约翰·科尔特伦的民谣,她也没有抱怨,甚至根本没注意是何声响。我一边小声随之哼唱,一边驱车疾驰。

从湘南夜回东京,路上相当单调。我全副神经集中于前车的尾灯,也没说什么。驶上高速公路后,雪欠身坐起,不断咀嚼口香糖。之后吸了烟,吸了三四口便扔到窗外。若再吸第二支,我打算说她两句,但她只吸了一支。善解人意,知道我在想什么,懂得适可而止。

到得赤坂她公寓门前,我停下车,招呼说,“到了,小公主!”

她把口香糖包装纸揉成一团,放在仪表盘上,懒洋洋地开门下车,扬长而去,再见也没说,车门也没关,头也没回。神出鬼没的年龄!或许仅仅是生理原因也未可知。不过这倒同五反田所演电影的情节不谋而合,一个正处于复杂年龄的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倘是五反田,肯定比我来得得心应手,而雪也多半对他一见倾心,否则也无以成其为电影。接下去……罢了罢了,怎么又想到五反田身上?我摇摇头,挪身到助手席,伸乎嘭地拉合车门,然后哼着福莱迪·赫巴德的《漠漠红土地》,赶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