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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但那叹声未给人以不快,而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萨饼和色拉。

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训练,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干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是一家满不错的旅馆,已经经营很久了。”她说。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干。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我说。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务台一站,看上去活像宾馆精灵似的。”

“宾馆精灵?”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能当上该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过宾馆里谁也留不下来,这也可以?人们只是来借住一两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胆小鬼?人们来了离开,来了离开,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点怪,这个。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这样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对?而我却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说,“只不过动摇不定。”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我:“咦,这个你怎么晓得?”

“怎么晓得?”我说,“反正我晓得。”

她沉思了一会。

“谈谈你自己。”她说。

“没有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半旧‘雄狮’车,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

自我介绍,客观真实。

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你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说。

“我倒从来没感到过有意思。写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讨厌写文章,写起来满轻松。但写的内容却是一文不值,半点意思都没有。”

“举例说呢?”

“例如一天时间转15家餐馆或饮食店,端来的东西每样吃一口,其余的尽管剩下——我认为这种做法存在决定性的错误。”

“可你总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样,不出三天准没命。而且人们以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没人同情。”

“那,是出于无奈啰?”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和扫雪工差不多,无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为感兴趣。”

“扫雪工?”

“文化扫雪工。”我说。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把亨林格别在外套上。”

“只这个?”

“我要说的是,”我说道,“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

“真的?”

“或许不那么明显,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过刺激,好些!”她小声说道,“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刺激,苦闷。我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呃。”

“现在也还受着刺激。想到这点,有时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着喝了口玛莉白兰地,捅了下眼镜,莞尔一笑。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11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10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出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