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第2/4页)

棘手的事不止于此。即便雨已经停了,我们仍旧没法步行前往克温戈河。我们打算从那儿坐渡轮一直驶往斯坦利维尔,卢蒙巴在那座城市依然极受民众支持。那里有事情可干,阿纳托尔觉得我们亦会更安全。塔塔·波安达给我们的可以说是救命钱。钱很少,却是比利时法郎这样的硬通货。刚果货币早已在一夜之间成了废纸,就算有一百万粉色的刚果钞票,我们都到不了渡轮上。

万事皆然:地动山摇的时候,我们还睡着;因此每天一睁眼,就会面对新的惊讶与恐惧。在斯坦利维尔,我们很快就发现我是个累赘,甚至比在布隆古时的情况更糟糕。人们一看到白皮肤就群情激愤,个中缘由我都能理解。他们之所以失去了英雄,就是因为外国人和蒙博托的一场交易。阿纳托尔用蜡染的缠腰布把我浑身裹住,希望将我伪装成一名刚果主妇。同时还尽量稳住我,使我在面对车流时不致晕头转向。我在斯坦利维尔的人流车流中几乎晕厥:街上到处是人、车、动物,混凝土高楼的窗户冷眼凝视着一切。自从那次和父亲去了利奥波德维尔之后,我就再未踏出丛林半步。而那次出行是一年前还是一百年前,我已说不清了。

阿纳托尔立刻着手安排我们出城。我们坐在一个朋友的卡车后车厢里,身上盖着木薯叶,在深夜离开斯坦利维尔,越境进入了中非共和国,来到班加苏附近。我被送到了这个丛林深处的传教团。置身于刻意保持中立的修女中间,这个名叫利丝兰的邋里邋遢的见习修女也许能不引人注目地待上好几个月。院长嬷嬷什么问题都没问,就邀请阿纳托尔和我在我空空如也的小房间里共度最后一晚。对她慈悲为怀的感激之情,已支撑我在这条艰难困苦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

泰莱丝凑近身子,抬头看着我,眉毛歪斜着,就像她名字上的重音符号。② “利丝兰,你为了什么事自责?他摸遍你的全身了吗?”

我们原本以为最多只会分开六到八个月。在这期间阿纳托尔会和卢蒙巴派共事,将他们已殁领袖曾制订的那个共建和平繁荣的规划重新建成。我们真是太天真了。阿纳托尔甚至还没回到斯坦利维尔,就被蒙博托手下的警察拘捕了。我的爱人遭到拷打,被打断一根肋骨,并被押至利奥波德维尔,监禁在一座鼠患猖獗的院子里。那里以前曾是奢华的大使馆。我们分离的时间越拖越长,我却因此对阿纳托尔愈发忠贞不渝。我在这段时间里改善了我的法语语法,也练就了与不确定性共处的能力。我向泰莱丝透露,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虚拟时态。

一想到父亲对我待在此地、偷偷躲在一群女天主教徒中间会作何感想,我就会浑身发抖。我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富有效率:尽力保持整洁,明确自己的目标;从晚祷起直至早餐时分都紧闭双唇,不发一言;试着去学习让自己看上去很有耐心的诀窍。每隔几个礼拜,我就会收到从利奥波德维尔寄来的一封信,让我的生活维持在正轨上。只要一看到修女手中的蓝色长信封,我就会心跳加速。她从袖子底下把信递给我,仿佛里面藏了一个男人。哈,他真的在!仍旧甜蜜、苦涩、明智,最重要的是,还活着。我惊声尖叫,情难自已,跑到外面的院子里私下品味着他,就像一只猫品尝着偷来的小母鸡。我将脸抵上冰凉的墙面,我亲吻古老的石块,我赞美囚禁。因为只有我在这儿,他被关在监狱,我们才有机会重逢。我知道阿纳托尔最受不了百无一用,终日枯坐,却眼睁睁看着战争向我们袭来,但如果他此刻仍能随心所欲,我很清楚他会就此被杀。而如果囚禁正在损毁他的灵魂,那我只希望他身体安然无恙。余下的事,以后我会尽力而为。

修女们窥伺着我在外面的一举一动,说我正在动摇她们的根基。她们已经习惯了枪炮声和麻风病,却尚未习惯真爱。

显然,我还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于是,院长嬷嬷玛丽·皮埃尔派我去诊所服务。如果我无法很好地领会何为“贫穷、贞洁、顺从”,那我对驱虫剂、臀位分娩、箭伤、坏疽和象皮病说不定还能更懂一些。几乎所有病人都比我年轻。这儿有各式各样的陷阱来防止人们步入老年。我们的补给来自法国天主教救济会,还有些仿佛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次,有个信使骑自行车沿着丛林小径摇摇晃晃地给我们带来了十二小瓶抗蛇毒血清,每只小瓶都是用女人珠宝盒里的那种薄绢裹好的——这可是让人震惊的宝贝啊,但这宝贝的来路却让我们猜不透。送信的男孩说这是斯坦利维尔一个医生的东西,他正在疏散当中。我想起了给露丝·梅接断臂的那个比利时医生,于是我决定相信露丝·梅应该也和这份礼物有点关系。修女们赞美了主,就开始救那十几个被蛇咬伤的患者。多过我们所失去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