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2/3页)

据证新的蝇苍在存堂天,者蝇捕堂天

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当玛土撒拉摇摇晃晃地以螺旋形绕着房子走来走去时,我会跟着它。它就栖息在我们的茅厕里,那里离它那只被牧师大人扔进野草丛中的空鸟笼更近一点。鸟笼像艘失事已久的船似的锈迹斑斑。玛土撒拉和我一样,也是个残疾——狂野非洲的废柴。自从基督驾临以来直到现在,它一直栖居在一根十七英寸长的码尺上。如今,它拥有了一整个世界。但它能拿这个世界怎么办呢?它的翅膀没有肌张力。肌肉已然萎缩,或许已无痊愈的希望。那它的胸肌应该在哪儿呢,毕竟它的胸沉甸甸地装着人类的话语:那是些已被埋葬的、如鸟儿般自由而荒唐的、闻所未闻的话语!有时,它会扑棱几下翅膀,好似隐约记得自己会飞,那情状和它第一次被释放时的喜忧参半如出一辙。但它的独立也就冻结在了那一刻。如今,它将翅膀伸展一下,又会重新缩回去,它只是探头探脑,蹒跚移步,乏味地在树枝间走上走下。现在,玛土撒拉每天清晨都会偷偷摸摸地从茅厕横梁下方的小洞溜出去,仰着脑袋,神经质地朝天望去,似在祈祷:司羽毛的主啊,请使我今日免于饕餮之口,免于我的胸脯被从叉骨上撕裂的厄运 !我就是从那儿循着它的足迹走去的。我把摘来的番石榴和鳄梨敲开后,作为小小的贡品陈列在途中,供它食用。假如是未剥开的完整果实,我认为它就不认得它们了。倘若它能学会这一点,就会向前迈进一大步,就会发现水果无须仰赖人类之手就能吃到,它们就长在树上。倘若没有好人,背叛定会蓬勃生长 。③

跟着玛土撒拉慢悠悠地在森林里觅食时,我发现有男孩,也有男人在那儿操练。他们不是正式招募来保护白人的比利时军队,而是一群在我们家后面的树林里秘密碰头的年轻人。我就知道阿纳托尔不仅仅是个小学老师和布道词译员。哈,阿纳托尔,全体一声阿哈 !④ 在我窥伺的那片林中空地上,阿纳托尔端着枪,对武装人员讲话。有次他大声朗读了一封信,信里说比利时人已为独立设定好时间表。阿纳托尔提到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四 !”⑤ 那些人一听这话,就仰头狂笑。他们大呼小叫着,好像皮被剥下来了似的。

我不怕,我已经习惯于独自走路。母亲想必是不会同意的,尤其天快要黑的时候。那是我的秘密。她从来没意识到无论什么时候差我和利娅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比如那天去小溪取水,都意味着我会独自返回。

已近傍晚,我穿过斑斑点点的光线,进入了一片亮堂的空地。空地周围的草长得极高,从两侧向内弯压下来,在头顶形成一个有弧度的苫盖,类似隧道的穹顶。然后,我又回到了树下。利娅老早就提着水,赶到我前头去了。但有人在身后,是某个人,又或许是什么东西。我心里很清楚自己被盯梢了。我不确定听到了什么响动,但心里很明白。我愿意这么去想:是玛土撒拉在对我耍花招,要不就是俾格米人。但我心里愈来愈清楚。我注意到自己的后脖子上汗毛已经竖起。我并没觉得害怕,害怕对我没好处。肾上腺素对肌肉造成的影响会使我跑不起来。可我能品味到喉头深处的恐惧,感受到令人绝望的力道压在我松垮的四肢上。据说,对有些人而言,这种重若千钧的无助感会出现在梦里。但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生活。我这辈子,身为艾达,必须自觉地与捕猎者周旋。

我停下,缓缓转身,往后望去。我身后的响动也停了下来。小径旁的高茎草随之响起一阵沙沙声,仿佛丝绒窗帘晃着晃着落了下来。每次我停下,就会如此。然后,我就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天越来越暗,我再也没法等下去,只能上路。

所谓的极慢就是这样的意思:你想要讲出的每一个故事,尚未开口,便戛然而止。当我到家时,已是来世的夜晚。

六点钟日落意味着生活在入夜后还会继续——就着门廊上的灯火读书,那便是我们家的晚间活动。利娅已提着水桶到了家,母亲也已烧好水,等水晾凉,同时张罗着做晚饭。蕾切尔已把布头浸过水,盖着脑门,躺在吊床上,拿了面镜子细究脸上的毛孔。露丝·梅也已尝试轮流说服家里每个人,说她能用那只没断的胳膊,凭一己之力把整桶水提起来。我无须身在其中就知道这一切。在这片压着声的家居杂音中,他们默认我会在其中某处好几个小时只顾想自己的事。当我实际上终于归家的时候,一如既往地,那感觉就像我太晚现身,错过了自己的人生似的。于是我溜到门廊那头的吊床上,栖息于九重葛底下暗如浓墨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