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第2/5页)
我们只能另寻他途,以逃离非洲。我们中有些人如今已埋入土中。有些则还在大地之上。但我们都是女人,是用同样伤痕累累的泥土造就的。如今,我关注着长大后的姑娘们,寻找着她们都还处于某种平和当中的迹象。她们到底是如何应付这一切的?要到何时,我才会摆脱审判的追猎?树之眼可以看到我的梦境。天光之下,当我在潮湿的小花园里扒拉着泥土时,它们注视着我弯曲的双手。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当我抬起沧桑而疯魔的双眼,开始自言自语,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呢?
哦,小兽,小心肝。你难道看不出我也已经死了吗?
有时,我祈求回忆,有时,我又祈求忘却。其实没什么区别。集市上那些人拍着手,明摆着想把我们赶走,那之后,我如何才能在这世上行走无碍?我受到过警告。我如何才能承受那股追逐我的气息呢?
当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时,极少有时间去思考对与错。唉,刚到的那几个月,有一半时间我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回想以前住在密西西比珍珠居民区的那段日子。婚前,入教前,万事之前。刚果的清晨雾气蒙蒙,云降到地面,什么都看不见。要是能在别处就好了。玛玛·塔塔巴会出现在我面前,站于卧室门口,穿着她那件只扣了一半纽扣的橄榄绿羊毛衫,肘部有好几个五美元硬币大小的破洞,一顶起了球的针织羊毛帽直拉到眉毛处。她的手似兽皮般厚实;她就像是我主纪年一九三九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站在勒顿杂货店后门的某个女人。
然后,这女人开口了:“玛玛·普莱兹① ,白面粉里逮到了一只獴。”我只觉得周围的景物天旋地转,就像水在下水道里打旋,我不得不抓住床架,将自己拽回来。此地。此时。在这世上,一个人是怎么走到我这般地步的呢?
从我们失去玛玛·塔塔巴和那只该死的鹦鹉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他们都是被拿单放走的。那一天过的!对我们家的当地成员而言,那就是独立日。那只鸟盘桓不去,飞于树间,焦虑地往下瞅着我们,仍想着有人给它喂食。而另一个,我们生活之依靠,自此从村里消失不见了。雨瓢泼而下,我寻思着:我们是否就在此刻迷失,却不自知?在我这一辈子里,已发生了好多次这样的事(我想起了婚礼那天):我自以为逃出了丛林,却未曾想只是在漫长的坠落中途,暂停在了另一处窄狭的峭壁边缘。
我仍记得在刚果的时候,为了让丈夫和孩子们活下来,每天都千方百计地给他们做东西吃。漫无尽头的旅途总是始于枯坐床上、听公鸡打鸣、掀开蚊帐、套上鞋子的那一刻——钩虫就蜷在地上,想方设法要钻入我们的光脚丫。穿鞋,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去,迎接那一天。真想喝咖啡啊。我担心丈夫不在的时候,我对他肉身的思念都比不上我对咖啡的思念强烈。接下来,出后门,进入潮湿的酷热之中。我忽然好想去河边看看,那一路上我都在压抑着不让自己跑起来。
哦,那条希望之河,那滑溜的鳄鱼梦中的河流。如何才能让我的身子顺流而下,穿过形形色色闪烁不定的沙洲,直至大海。每天最艰难的事情就是再次决定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他们却全然不知。当我撬开那把不让野兽和好奇的孩子们进入灶间的锁子后,几乎又得转身锁上它,把自己关在里面。阴暗、潮湿、雨季永远不散的酸腐气,犹如令人厌烦的情人压在我身上。灌木丛里散发着夜间泥土的新鲜臭气。我们家的茅厕,就在一步远的地方。
一站在案台前,我就万念俱抛,只是看着自己用一把钝刀剖杀橙子,划开它们的肚子,挤出它们鲜红的血来。哦,不对,先要把这果子洗干净;这些奇怪的、所谓的血橙都是从野外森林里摘来的。从玛玛·莫卡拉那儿买来橙子时,我就知道它们过了她家男孩子们的手,那几个男孩子的眼睛和阴茎上都结了层白痂。把果子洗净,然后滴一滴宝贵的次氯酸钠溶液,算准了滴,就像在滴羔羊之血。我知道这样很滑稽,但那些天,我眼前一直浮现出在家时看到的那张广受欢迎的宣传画,画中是一群脏兮兮的男孩子,上方有一行大写的祈祷语:这里需要次氯酸钠!
好啦,果汁从消过毒的橙子皮中挤了出来,要是我还想让这些珍贵的橙子迟点消逝,就得用水将汁水稀释一番。很难说哪样东西最昂贵:次氯酸钠,橙子,还是水。次氯酸钠和橙子都是我讨价还价买来或求来的。有货供应时,可怕的埃本·阿克塞尔罗特就会飞来我们这儿。每过几个礼拜,他便会毫无征兆地现身,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穿着一双破烂的靴子,戴着一顶满是汗渍的呢帽,抽着蒂帕里罗香烟,要我支付已经属于我们的那些东西的货款,可那些东西都是传教联盟捐赠的。他就连信件都卖!那时候,对我们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免费的。甚至水都不是。水要从一英里半远的地方提过来,再烧开。“烧水”,这么一个轻飘飘的词,却意味着要在轰隆作响的炉子上烧二十分钟。那炉子就像奥兹莫比尔汽车锈蚀斑斑的车架子。“火”,则意味着要到村里收集一捆木柴。打从上帝还是个孩子时起,村里人就一直收集木柴,地上的可燃物都被拾了个精光,就像动物篦身上的跳蚤一样。所以,“火”就意味着要花愈来愈久的时间进犯森林,在蛇的虎视眈眈之下,把掉落的树枝偷来,而这样也只够烧一桶水喝。每一次卫生方面的微小努力最后都变成了大工程,因为得耗上好几个小时的劳动去弄来最简单的元素:水,热能,任何一样可用来消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