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许(第5/6页)
外孙女现在醒了,可能是不知不觉被那孩子的喊声吵醒了。“弥丽,”他说,“你饿吗?”她没回答,把脸扭开。他在壁炉里生上火,做起头一天带回家的肥脊肉和冷玉米面包来;又把水倒进破咖啡罐去煮。可是等他把盘子端去,她却不要吃,所以他就自己吃起来,静静地一个人吃。吃完了,盘子也不收,又回到了窗口。
现在,他好像意识到、感觉到那些男人了,他们该正带着马和枪还有狗在集合——那些古怪的、报复成性的人:跟塞德潘一类的人,在沃许还不能越过葡萄棚,到离房子更近的地方的那个时候,聚在塞德潘饭桌上的也就是这帮人——那些给年轻点的做出了怎样打仗的榜样的人,他们或许也从将军们那里得到了签过字的纸片,说他们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他们从前骑着骏马,傲慢而神气地跑过美好的种植园——是引起赞慕和希望的象征;也是造成悲恸和绝望的工具。
他们会以为他要逃跑,躲开他们这样的人。他却觉得逃去的地方也并不比他要逃开的更好。如果他跑,那不过只是从一群显得挺大的邪恶阴影跑向跟这一模一样的另外一群,因为他知道,普天之下,这种人都是一样的,而他也已经老了,太老了,就算要逃,也逃不远了。不论他怎么跑,跑上多远,也绝对躲不开他们:一个快六十岁的人跑不了那么远。不可能远得越出这些人所居住的世界,这个由他们给生活立规矩定秩序的世界。经过这五年,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明白了,北方佬,或者任什么别的军队,怎么能够打垮他们——这些英俊、骄傲、勇敢的人;从他们所有的人当中挑选出来的,公认为最优秀的,体现勇气、光荣和自豪的人们。也许,如果沃许曾经跟随他们上过战场,他可能会早一点把这些人看穿。不过,要是他早把这些人看穿了,从那以后他的日子可怎么过呢?靠回忆从前的生活来度过这五年,他可怎么受得了呢?
现在太阳快落了。小家伙刚才在哭;他走到草垫旁,看见外孙女在给孩子喂奶,脸色还是那么恍惚、阴沉,捉摸不透。“你饿吗?”他问。
“我什么也不想吃。”
“你该吃点东西。”
这次她索性不回答,低头看着孩子。他回到自己的椅子那儿,发现太阳已经落了。“不会再有多久了。”他想。他能感觉到他们现在相当近,那群古怪的、报复成性的人。他甚至都好像能听见他们在议论他什么,听见那种在眼前的暴怒底下的信念的潜流:老沃许·琼斯到底栽了。他自以为弄住了塞德潘,其实塞德潘把他耍了。他觉着自己在这事上弄住了上校,以为塞德潘只好娶那个丫头,要不就得给钱。可是上校不干。“可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指望过呀,上校!”他喊了出来,被自己的声音惊醒,连忙回头,看见外孙女正盯着他。
“你在跟谁讲话呀?”她说。
“没有谁。我只是在想事,不知不觉说出来了。”
她的脸又开始看不清楚,变成了苍茫暮色中的一团阴沉、模糊的影子。“我想也是。我想你还得大点声嚷,他在那上边房子里才能听见。我还想,要叫他来这儿,你得做点什么,光嚷不行。”
“行啦,好啦,”他说,“别操心啦。”可是他的心里已经又在不由自主地接着往下想了:“您知道我绝对没有。您知道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从来就没请求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除开您,您也清楚我指望您的是什么。我从来就没请求过。我觉得用不着。我说过,我用不着。怎么会用得着像沃许·琼斯这么个人去质问、去怀疑一个连李将军都在一张手写的纸片上说是勇敢的人呢?勇敢,”他想,“要是他们一个都没有在一八六五年骑着马回家来就好了。”他想,最好是他那种人和自己这种人都从来没有出气进气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最好是自己这一类还活着的人都叫一阵大风从地面上刮走,总比让另外一个沃许·琼斯亲眼看着他的整个生命从自己身上硬撕下来,像扔到火上的干玉米皮一样卷巴卷巴地烧掉的好。
他停住了,一动不动。他听见了马蹄的声音,又突然,又清晰;现在,他看见了提灯,人影在晃动,枪筒在移动的灯光中闪闪发亮。他还是没有动。天黑下来了,他听着他们包围这所房子,一边说着话,碰得小树丛沙沙响。那提灯还在自行往前来;它的亮光落到野草中静静躺着的死尸上,停住不动了,这些马又高又大,暗影憧憧。一个男人下马,在灯光里向死尸弯下了腰。这人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他直起身,对着房子。“琼斯。”他说。
“我在这儿,”沃许从窗口平静地说,“是您吗,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