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6/9页)
“你可得放明白点儿,地毯已经叫你给弄坏了。这里没有人了吗?连个女人都没有吗?”……他打住了,浑身还是震个不停,孩子只顾看着他,哥哥这时也从马棚门里探出了身来,嘴里嚼着烟叶,慢悠悠地不断眨巴着眼,显然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叫他看得吃惊。“这张地毯值一百块钱,可是你自出娘胎还不曾有过一百块钱。你也永远休想有一百块钱,所以我要在你的收成里扣二十蒲式耳162玉米作为赔偿。这一条要在文契里补上去,回头你到粮库去,就去签个字。这虽然消不了德·斯班太太的气,却可以教训教训你:下次再到她的公馆里去,可要把你的脚擦干净点儿。”
说完他就走了。孩子看了看爸爸,爸爸还是一言不发,连头也没有再抬一下,他此刻是在那里埋头弄销子,要把轭棒套套结实。
孩子叫了声:“爹!”爸爸望了他一眼——还是那副莫测高深的脸色,两道浓眉下灰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孩子突然急步向爸爸奔去,可又同样突然地站住了。他嚷道:“你洗得也算用心的了!他要是不喜欢这样洗,上次为什么不说说明白该怎么洗呢?这二十蒲式耳玉米可不能赔给他!屁也不能赔给他!到时候收了庄稼就都藏起来!我来守着好了……”
“我叫你把割草刀还跟那堆理好的家伙放在一起,你去放好了吗?”
“还没有,爹。”他说。
“那么快去放好。”
那是星期三的事。从这天起他就一个劲儿地干活,不停地干到周末;干得了的活儿他干,有些干不了的活儿他也一样干,用不到逼着他,也用不到催促他,他干得就是这样勤奋;他这都是学的妈妈,不过他跟妈妈却也有些不一样:他干的活儿,至少有一些是他喜欢的,比如他就喜欢拿那把小斧头去劈木头——这把小斧头还是妈妈和姨妈挣到了钱(也可能是从哪儿省下了钱),买来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的。他跟两位老太太一起(有一天下午连一个姐姐也来参加了),把猪圈和牛栏搭了起来,因为爸爸跟地主订的文契里也有养猪牧牛这两条。有一天下午,爸爸骑了一头骡子不知上哪儿去了,孩子看爸爸不在,就到地里去干活。
他们这一回使的是一把双壁犁,哥哥扶着犁柄,他牵缰绳。他跟着拼足了劲的骡子在一旁走,破开的肥沃的黑土落在光脚背上,觉得又凉又湿,他心里想:说不定这一下倒可以彻底解决了。为了这么一张地毯赔上二十蒲式耳,虽然好像有点难受,可是只要他能从此改掉那个老脾气,再也不像从前似的,花上二十蒲式耳说不定还划得来呢。想着想着,不觉想入非非了,弄得哥哥只好对他猛喝一声,叫他当心骡子。他幻想连连:也许到时候一算账,都抵了个精光,那就玩儿完了——什么玉米,什么地毯,干脆来一把火!可怕啊!痛苦啊!简直像被两辆四挂大车两边绑住,两头一齐往外拉!——没指望了!完蛋了,永远永远完蛋了!
转眼到了星期六。他正在埋头给骡子套犁,从骡肚子底下抬头一看,只见爸爸穿起了黑外套,戴上了帽子。爸爸说:“不要套犁,套车!”过了两个钟头,爸爸和哥哥坐在车前,他坐在车厢里,车子最后拐了个弯,他就看见了那饱经风雨的漆都没上的杂货店,墙上贴着些破破烂烂的香烟广告和成药广告,廊下停着马车,拴着坐骑。他跟在爸爸和哥哥的后面,登上那踏出了凹的台阶,于是又遇上了那两排看着不出一声的脸,中间又让出一条道儿来让他们爷儿三个走过。他看见木板桌后面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的人,不说他也知道那是位治安官;前面还有一个人,就是他生平只见过两次,两次都骑着快马的那一个,这一回却戴上了硬领,还打起了领带,脸上的表情倒不是怒气冲冲,而是惊奇得不敢相信,孩子不可能晓得,那人是不信天下竟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他的佃户居然敢来告他的状。孩子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走上前去,紧挨爸爸站着,向治安官大声嚷道:“他没干呀!他没烧呀……”
“快回大车上去。”爸爸说。
“烧?”治安官说,“你是说这张地毯已经烧啦?”
“谁说烧来着?”爸爸说,“快回大车上去。”可是孩子没有去,他只是退到了店堂的后边,这店堂也跟上次那个店堂一样挤,今天更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动不动的人群中间,听着堂上的问答:
“那么你是认为要你拿二十蒲式耳玉米赔偿他地毯的损失,数目太大了点?”
“他把地毯拿来给我,要我把上面的脚印洗掉。我就把脚印洗掉了,给他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