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七章(第5/6页)

这时,列宁娜看到,这妇人号啕大哭起来,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正对着她。

“哦,亲爱的,亲爱的人啊。”伴随着啜泣,妇人语若悬流地说起来,“你们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了一个文明人的脸孔。还有,体面的衣裳。我还以为今生连一块醋酸丝布都再不能见到了呢!”她轻抚着列宁娜衬衫的衣袖,那指甲却是乌黑的。“啊,还有那仿天鹅绒的短裤,令人羡煞!亲爱的,你可知道,我依然保留着当年的衣服,当时我穿着它来,如今它却躺在箱子里。待会儿我拿给你们看,不过,醋酸丝衣服免不了会有太多的破洞。我还有一条白色的裤带很漂亮,但是我要说,你那绿色的摩洛哥皮带更漂亮。……”说着说着,她眼泪流了出来,“我想,约翰告诉过你们了,这么多年我受了多大的苦啊,连一克索玛都没有,只能时不时地喝上一杯龙舌兰,那是珀毗[2]过去常常送我的——他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男孩。可是,喝这种酒,过后会非常难受。真的,龙舌兰酒不好喝,你会因为那股仙人掌味犯恶心的。更何况,喝了之后,第二天你常常感到更加羞愧。一直以来,我都感到羞愧。想想看:我,一个β族人,生了一个孩子!你们试试处在我这样的局面!(仅仅想象这样的场景,就足够让列宁娜颤抖了。)

“但我发誓,这并非我的错。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可是一直坚持做马尔萨斯避孕操的呀,一直按照程序,一、二、三、四。我发誓,真的一直都按照程序。可我还是怀孕了,而且这里更不可能有流产中心。顺便问一句,流产中心还是在切尔西,对吗?”她问列宁娜,列宁娜点头表示肯定。“啊,那粉红色的漂亮的玻璃塔啊!”可怜的琳达抬起头,闭上眼,心醉神迷地回想记忆中那明亮的建筑。“还有那夜色中的河流,”她喃喃自语,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睑慢慢流出,“还有乘着夜色从斯托克波吉斯飞回,然后一次热水澡,真空震动按摩机,啊……但是这里……”她深深一呼吸,摇摇头,睁开了眼睛,吸一两口气,擤了擤鼻子,擦在长袍的边缘。列宁娜不知不觉露出厌恶的表情。“啊,我很抱歉,”琳达说道,“我不应该这样的,真的抱歉,但是我没有手帕,还能怎样?过去,这样做也会令我反感。还有那些灰尘,那些肮脏不净的一切。但当印第安人把我带到这里时,我的头部裂了个大口子,你们能想象他们用什么来敷我的伤口吗?是烂泥巴,仅仅是烂泥巴。我告诉他们说,文明就是消毒,还唱给他们儿歌听:雄鸡粘上链球菌啊,右拐跑进班伯里T,有啥稀奇瞧一瞧啊?漂亮浴室外加WC。只当他们是小孩,可是他们当然不理解。他们又怎么可能理解呢?最后,我不得不适应这里。想想看,没有热水,怎么能保持清洁?再看看这些衣物,像这件羊毛衫,用畜生的毛做的,只会越穿越大,再怎么也不能像醋酸丝衣服始终笔挺。衣服开裂了,你还得缝缝补补,可我是一个β族人,过去都是在受精室工作,哪里学过做这种事?这可不是我该做的事。此外,过去我从没必要缝补衣服,衣服有了洞,扔掉就是,立马买新的。扔掉旧衣好于缝缝补补。难道不是吗?缝缝补补实在是反社会的呀。可是这里完全相反,我像是在跟疯子一起生活,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疯狂的。”

她四处看看,见约翰和伯纳德已经到屋外去了,正在尘土和垃圾中走来走去,却仍然刻意低下声音,欲跟列宁娜推心置腹地说话。她向列宁娜靠过来,列宁娜却身体僵硬地回避了,但她们还是很靠近,以至于琳达口中的酒气都吹动了列宁娜双颊上的汗毛(酒啊,你这罪恶的胚胎液中的毒药啊)。

“比如,”琳达嘶哑地低语道,“就说说他们男女如何在一起吧。疯了,我告诉你,简直是疯了。每个人都属于别人。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吗?”她固执地自问,还扯着列宁娜的袖子。

列宁娜头虽扭到一边,却仍点点头。她长出一口气,又试图再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琳达继续说:“然而,这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只能属于另外一个人。假如照我们正确的方式与男人交往,他们就会认为你邪恶、反社会,他们会恨你、蔑视你。有一次,许多女人跑到我这里来,大吵大闹,因为他们的男人来和我约会。可是,为什么不能约会呢?那时她们全部扑向了我……啊,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都无法跟你描述。”琳达掩住自己的面庞,双肩颤抖。“这里的女人,她们充满仇恨。她们是疯了,疯了,而且残忍。她们当然不知道世上还有马尔萨斯避孕操、胚胎瓶、倒瓶一说,或类似的事情。所以,他们不停生小孩,就像狗一样——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我一想到这种事就……啊,主福特啊,主福特,主福特!幸亏约翰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安慰,若没有他,我可怎么过日子啊。可是,一看见男人来找我,他就变得心烦意乱,甚至在他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如此了。有一次,那时他已经长大许多了,他居然想杀死可怜的维乎西瓦——也可能是珀毗吧,仅仅因为我偶尔会跟他们约会。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向约翰解释清楚,文明人男女之间,本来就应该这样相处。我相信,疯狂是可以传染的,而约翰从印第安人那里感染了疯狂,因为他免不了常跟他们在一起鬼混,虽然他们都排挤他、野蛮地对待他,其他男孩可以做的事情,他们也都禁止约翰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倒是个好事,如此一来,我驯化约翰会更容易些,虽然你们想象不到驯化约翰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此外,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了解这些事也并非我的职责,我是说,譬如小孩问你直升机如何工作,或者谁创造了宇宙这样的问题,假如你是一个β族人,而且一直在受精室工作,你又从何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你能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