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4. 不吉祥的拐弯处(第3/6页)

我默默点头。

“走路可以吧?”

“走没有问题,主要是怕震动。”管理员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点时间,传来了钝重的回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呃,走是不要紧的。”

我们回头往吉普车走去。

“离这儿还有四公里。”管理员边和我并肩走边说,“领女的走一个半小时也到了。一条路,坡也不怎么陡。不能送到最后,抱歉。”

“可以的。谢谢你了。”

“一直在上边?”

“难说。或许明天就回来,也可能一个星期,就看情况了。”

他又叼起一支烟,这回没等点火就呛了。“当心些好。看这情形,今年雪来得早。雪一厚起来,可就休想从这里出去了。”

“当心就是。”我说。

“门前有个信箱,钥匙藏在箱底。要是没人,可以住进去。”

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从吉普车里拿下行李,脱去薄些的防风运动衣,从头顶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还是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

管理员在狭窄的路面上弄得车体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过头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哗啦啦掉下来。掉过头后,管理员按响喇叭挥手,我们也挥手。吉普车一转弯不见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我们两个,就像被抛在了世界的最边缘。

我们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管一齐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草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潮乎乎灰濛濛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黑的云团在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凝望纷至沓来又联翩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雨夹雪下起之前快点赶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阴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鸡。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又叩击脑袋某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了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

走五百多米的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像几条蛇扭来扭去一般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后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三十分钟,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了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起来,四周和我们作对的气氛也渐趋淡薄,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三十分钟,我们完全离开了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了似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间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灌木和绵软的杂草。随处可见被风吹倒的白桦变褐变朽。

“地方像是不错嘛!”她说。

经过那个拐弯处,这里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不错。

一条笔直的路穿过白桦林,宽度仅可容一辆吉普通过,直得几乎令人头痛,没有转弯,没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缩为一个点。乌云在那一点的上方飘流。

那样的静,甚至风声也被无边的林海吞噬一尽。一只黑黑的圆滚滚的鸟不时伸出红色的舌尖尖锐地撕裂四周的空气。鸟消失不见后,岑寂便如软软的果冻塞满那条裂缝。铺满路面的落叶吸足两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鸟,再无任何东西打破沉寂。白桦林不见尽头,笔直的路也不见尽头。刚才还那般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碰见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用并排的桦木架起一座带栏杆的结结实实的小桥,周围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们在这里放下东西,下河喝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凉得手发红,很甜,一股软土味儿。

云势虽然依旧,但天气总算挺了过来。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带,坐在栏杆上吸烟。下游传来瀑布声。从声音听来,瀑布似乎不很大。阵风从路的左侧吹来,吹得地上的落叶泛起涟漪,旋即遁往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