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4页)
玛丽亚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下个月,再下个月,再下个月,都不用付啦,”她房东说。
她结结巴巴地道了谢,好像是谢他赐的恩典似的。直到她回到北奥克兰的家里,跟自己人谈了一下,还叫那葡萄牙食品商来研究了一通,这才真的明白过来,她住的这座小房子,她付了好多年房租的小房子,是属于她自己的了。
“为什么你不来买我的东西了呢?”当晚,马丁跨下电车,葡萄牙食品商从店堂里走出来招呼他,这样问他;马丁就说他不再自己做饭了,说完,走进店堂,老板请他喝一杯。他一尝,正是这食品商铺子里最好的酒。
“玛丽亚,”马丁当晚说,“我要跟你分别了。你自己也就可以离开这儿。那时候,你可以把房子出租给人家,自己当房东。你有个哥哥在圣莱安德罗还是海华滋,他是做牛奶生意的。我要你把人家送来洗的衣裳不洗——懂了吗?——不洗,就全部退回去,明天上圣莱安德罗或者海华滋,不管什么地方吧,总之,去找你哥哥。叫他来找我。我预备在奥克兰都城饭店里待一阵。他看到了一家出色的牛奶场,一定识货。”
于是,玛丽亚当上了房东和一家牛奶场的独资老板,雇了两个人来替她干活,还在银行里开了个往来户,尽管每个孩子都穿皮鞋,上学念书,存款还是一笔笔往上加。人们梦想着的神话中的王子,很少有人真的遇见过;可是,辛苦干活、讲求实际的玛丽亚,从来没有梦想过什么神话中的王子,却接待到她那一度当过洗衣匠的王子。
这一阵,世界上的人开始发问了:“这个马丁·伊登是谁呀?”他不肯给出版商任何个人履历方面的资料,可是报馆不肯罢休。奥克兰是他的家乡,记者们就多方打听,找到几十个能提供资料的人。凡是关于他的身份的正确和不正确的资料、关于他曾经干过的事、好些他根本没有干过的事,全被一股脑儿公布出来,供读者欣赏,还附着快照和相片——这些相片是从当地一个摄影师那儿弄来的,他从前给马丁拍过照,这会儿马上把它们弄到了版权,印出来卖钱。马丁对杂志和整个资产阶级社会深恶痛绝,起先反对这种宣传;可是到头来,他屈服了,因为屈服比反对来得容易。他发现,有些特派作家不远千里而来,要想见他,他不好意思拒绝不见。再说,一天有那么许多钟点,既然他不再埋头写作读书,这些钟点还是得好歹打发过去;因此他就自以为顺着一时的兴致,让人家来访问他,发表些关于文学和哲学的意见,甚至应邀赴资产阶级的宴会。他安下心来,心情又古怪又舒坦。他什么也不再计较了。他什么人都宽恕,甚至也宽恕那个曾把他描写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小记者,他如今让这记者写了一整版访问记,外加特摄的相片。
他有时跟丽茜会面,事情很明显,她对他的成名感到遗憾。这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大了。说不定正是为了指望缩短这一段距离,她才听从了他的劝告,上夜校和商科学院去读书,并且由一个索价奇昂的出色的女装裁缝给她做时装。她一天天在显著地进步,以致马丁不禁怀疑自己到底做得对不对,因为他明知道她所以肯依从、肯努力,全是为了他。她巴不得要在他眼里显得有价值——那是他似乎看重的那种价值。然而他一点儿也不给她希望,只把她当作妹妹看待,也难得去找她。
梅瑞狄斯—罗威尔出版公司乘他大走红运的当儿,赶忙把《逾期》出版应市。因为这是小说,在销路方面,竟比《太阳的耻辱》更惊人。一连好几个星期,在畅销书目中,他荣幸地有两本书占着最前列,这成绩是空前未有的。不但小说读者喜欢这篇东西,那些贪得无厌地看《太阳的耻辱》的人,从他这篇海洋小说的处理手法里看出他对宇宙的全面理解,也被吸引住了。首先,他攻击了神秘主义的文学,干得非常出色;跟着,他成功地拿出他鼓吹的那种文学作品来,这一来证明了他是个难得的天才,一身兼备批评家和创作家的才能。
金钱源源而来,名声愈来愈响;他像颗彗星般在文学界倏的出现,可是他对自己所引起的轰动,却不太感到兴趣,反而觉得好笑。有一桩事叫他想不通,这是桩小事,外界如果知道只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也会想不通的。他把这桩小事看作天大的大事,外界可不会这样,只会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想不通。勃朗特法官请他去吃饭啦。就是这样一桩小事,换句话说,这还只是这桩小事的序幕,这桩小事不久就会变成大事的。他当面侮辱过勃朗特法官,待他非常恶劣,可是勃朗特法官在大街上碰见他时,请他去吃饭。马丁不禁想起在摩斯家碰见勃朗特法官的那不少次,那时候,他可没有开口请他吃饭。他问自己说,他当时为什么不请我去吃饭呢?他又没有变过样。还是那同样的马丁·伊登。不同的地方在哪儿呢?因为他过去写的东西在书本上刊出了吗?可这是早就完工的作品呀。这又不是他后来写的。就在勃朗特法官抱着一般人的看法,讥笑他的斯宾塞和他的智力的时候,这些作品就已经完工啦。因此,勃朗特法官请他去吃饭,不是为了他的什么真正的价值,而是为了一种完全虚构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