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3/3页)
他把信从头到尾再仔细地读了一遍,才坐下来写回信。他把自己在那次社会党人的集会上讲过的话大致讲了一遍,指出这些话就各方面看起来,跟报上硬说是他讲的是完全相反的。写到末了,他用天字第一号的恋人的口气,热情地祈求爱情。“请给我回信吧,”他写道,“在你的回信里,只有一桩事你非告诉我不可。你到底爱我吗?别的都不用——只消回答这一个问题。”
可是第二天没有回信来,再下一天也没有。《逾期》被搁在桌子上,他一碰也不去碰,桌子下面的那堆退稿一天天积得愈来愈高。生平第一次,马丁的酣睡给失眠打扰了,好些个漫长、不安的夜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上摩斯家去了三次,可是总被听到了门铃来开门的仆人打发走。勃力森登生病躺在旅馆里,身子软弱得不能出来走动,尽管马丁时常跟他在一起,他可不想把自己的种种烦恼来麻烦他。
因为马丁的烦恼还不止这一桩。那个小记者干的好事所造成的影响,要比马丁意料到的来得广泛。那个葡萄牙食品商不答应他再赊账了,那个水果商是个美国人,对这身份感到自豪,就管他叫卖国贼,不愿再跟他有什么生意来往——他贯彻自己的爱国主义到这地步,竟然把马丁欠的账一笔勾销,就此不许他还了。街坊们议论纷纷,也反应着这种意见,对马丁的愤慨情绪很高涨。谁也不愿跟一个卖国的社会主义者有什么来往。可怜的玛丽亚半信半疑,给吓坏了,然而还是心向着马丁。附近一带的孩子们,看到有一回有人乘了华贵的马车来拜访马丁,对他肃然起敬,现在可安下心来,站得远远的叫他“浪人”和“瘪三”。然而,西尔瓦家那帮孩子却忠心耿耿地替他辩护,为了他的名誉,打了不止一次的阵地战,于是眼睛打青、鼻孔流血,成为日常发生的事,给玛丽亚平添了不安和烦恼。
有一回,马丁在奥克兰的一条街上碰到葛特露,听到了一桩事,那是他自己明知道不可能不这样的——伯纳德·希金波森因为他叫一家人在人们面前丢尽了脸,恨死了他,不许他上门了。
“你干吗不出门去,马丁?”葛特露恳求道。“出门去吧,到什么地方去找份工作,安顿下来。过后,等这件事全给人忘了,你再回来好啦。”
马丁摇摇头,可是一句解释话也不说。他怎样解释呢?他看到自己跟一家人之间在智力方面有一道可怕的鸿沟张着大口,不禁给吓坏了。他永远跨不过去,永远没法跟他们解释自己的观点——就社会主义这方面来讲,实在就是尼采的观点。要叫他们理解他的态度和行动,英语的词汇根本不够用,再说,任何语言的都一样。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循规蹈矩的行动,就他的情况来说,是找份工作。他们自始至终只会说这句话。他们的思想词汇里一股脑儿也只有这一点儿东西。找份工作吧!去干活吧!他姐姐一边讲着,他一边心想,这批可怜、愚蠢的奴隶啊。莫怪世界的主人是强者啦。奴隶们一心热中于自己的奴隶身份。一份工作,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个金身偶像,他们朝它顶礼膜拜。
葛特露要给他些钱,他又是摇摇头,尽管明知道当天就得上当铺去走一遭。
“眼前还是别来看伯纳德,”她警告他说。“过几个月,等他火气退了,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替他驾送货车。什么时候想找我,打发人来叫,我就来。别忘了。”
她出声地哭着,走了,他看她拖着笨重的身子,蹒跚地迈着步,感到一阵剧烈的悲哀袭上心头。他目送着她,觉得尼采哲学的理论大厦仿佛在颤动,摇摇欲坠了。抽象的奴隶阶级是无所谓的,等到一联系到自己的家里人,那可不大痛快啦。话说回来,如果说世上的确有一个奴隶被强者践踏在脚下,那这个奴隶就是他姐姐葛特露。他发觉自己的矛盾,不禁狞笑起来。他还自以为是个出色的尼采信徒呢,竟然一触动感情,就让自己的理性概念动摇起来——是啊,竟然被奴隶的道德观念本身所动摇,因为他对他姐姐的怜悯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啊。真正高贵的人是不屑怜悯和同情的。怜悯和同情原是在地下的奴隶营中产生的,无非是聚集在一起的伤心人和弱者的那份苦难和血汗生活的产物罢了。
【注释】
(1)寂静派,17世纪中,西班牙教士摩林诺斯在罗马发起组织的一种神秘主义的宗教派别,主张清静无为、静思悟道。
(2)作者意谓马丁是尼采超人哲学的信徒,不相信人民群众的力量,一心向往着那个马背上的人来做世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