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6页)

“不过,”罗丝不同意道,“还有每个人都感到兴趣的一般话题呢。”

“这一点你错了,”他一个劲地说下去。“凡是社会上的人,凡是社会上的集团——或者不如说,差不多所有的人和集团——都学习比他们好的人的榜样。那么,最好的学习对象是谁呢?是那班游手好闲的人,那班游手好闲的富人。他们一般说来,不懂得那班在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们所懂得的东西。听人家谈这一套东西会叫他们厌烦,因此这班游手好闲的人就规定说,这一套东西是本行话,不应该谈。他们同样还规定什么才是本行以外的、可以谈的东西,那就是新上演的歌剧啦、新出版的小说啦、打牌啦、打弹子啦、鸡尾酒啦、汽车啦、赛马会啦、钓鳟鱼啦、钓金枪鱼啦、打野兽啦、驾游艇啦,这一套东西——请注意,这些才是游手好闲的人所懂得的事。说实在的,这一套正是游手好闲的人的本行话的内容。可是滑稽透顶的是,不少聪明人,还有凡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竟让这班游手好闲的人来这样蒙骗他们。至于我呢,我可想知道一个人最有心得的东西,随你管它叫庸俗的本行话也好,或者什么别的名称也好。”

可是罗丝没听懂他的话。他这段对正统思想的攻击,在她看来,不过是故作惊人议论罢了。

因此,马丁用自己的一股热忱来感染考德威尔教授,逼迫对方说出心里话来。罗丝在他们身边停下步来,听到马丁在说:

“你在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当然不发表这一套异端言论的吧?”

考德威尔教授耸耸肩。“你知道,这是忠诚老实的纳税人对付政客的问题。萨克拉门托给我们经费,因此我们就得向萨克拉门托叩头,向大学评议委员会、执政党的报刊,或者两党的报刊叩头。”

“对,这是很清楚的,可是你怎么样?”马丁紧钉着说。“你一定是条不得其所的鱼吧。”

“我看,在大学这个池塘里,像我这样的鱼是绝无仅有的。有时候,我很明白自己是不得其所的,我该待在巴黎,在寒士街,隐士的山洞,或者一些极端放浪不羁的艺人中间,喝喝红葡萄酒——人家在旧金山管它叫‘意大利红酒’——在拉丁区的起码饭馆里吃饭,关于天下万物,大叫大嚷地发表一套过激的言论。说真的,我常常简直肯定地相信,自己是个生就的过激分子。可是话说回来,还有那么许多问题我肯定不了。我一想到自己做人的弱点,就胆怯起来,这弱点使我永远没法在任何问题中理解所有的因素——你知道,那是些关于人类的重大问题啊。”

他讲着讲着,马丁觉得自己不由得想唱起《贸易风之歌》来了:

我在中午势最猛,
晚上当空月一轮,
我把风帆吹得紧绷绷。

他差一点把这几句哼出声来,他恍然大悟地想到,对方叫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又稳、又凉、又强。他是心平气和的,他是可以信赖的,然而他还有些叫人摸不透的地方。马丁觉得:这个人从来不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讲出来,就像他时常觉得,贸易风从来不尽全力地吹,总是保留下一部分力量,从来不使出来。马丁能看见幻象的本领还是跟过去一般强。他的头脑是间十分容易进得去的库房,里头藏着记忆中的事实和幻想,这些东西似乎永远排列、展开着,等他去检阅。不管眼前这一刹那发生什么事,马丁的头脑里总是马上出现跟它有连带关系的相反或相似的往事,这种往事一般是以幻景的形式出现的。这种作用完全是自动的,他眼前一看到什么,幻想里总有一幕幻景来跟它配合。譬如说,罗丝在一时忌妒的时候,她的脸蛋使他眼前出现一阵忘怀了的月光下的烈风,还有,考德威尔教授使他又看到东北贸易风在紫色的海面上激起一条条白浪,同样的,新的一幕幕记忆中的幻景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或者展开在他眼睑里边,或者投射在他意识中的银幕上,它们并不叫他困惑,反而替他把记忆中的事物鉴定、分类。这些幻景的来源是过去的活动和感受,是上一天和上一个星期内所发生的事情和看过的书本——像一大群数不清的幽灵,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永远挤塞在他脑海里。

因此,马丁一边听考德威尔教授从容不迫地讲着——这是一个聪明而富有教养的人的谈吐——一边不断看到自己过去的一切。他看到自己简直是个流氓时的光景,头戴“硬边”史坦逊帽,身穿方下摆、双排钮的上衣,神气活现地摆动着肩膀,心里的抱负是,在警察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无法无天。他并不对自己隐瞒事实真相,也不想加以掩饰。他过去有一度正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氓,当上了一帮人的头子,给警察找麻烦,叫正直的工人阶级住户们大起恐慌。可是,后来他的抱负变啦。他朝四周那些彬彬有礼、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瞥了一眼,把这有文化、有教养的气息吸进肺里,同时,只见他青少年时期的那个身影,戴着硬边帽、穿着方下摆的上衣,神气活现、无法无天,大模大样地在这屋里走过来。他看到这个人影,这街角上的流氓,跟坐在那儿同一位有血有肉的大学教授在谈话的他自己合而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