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5页)

“这是什么气味?”她陡地问。

“我想是玛丽亚洗衣服时候的什么味儿吧,”对方回答。“我已经闻惯了。”

“不,不,不是这个。是另外一种气味。一股隔宿的叫人恶心的味儿。”

马丁朝空中嗅了嗅才回答。

“我闻不出什么来,只有些隔宿的香烟味儿,”他说。

“对啦。真难闻死了。你为什么抽这么多烟,马丁?”

“我说不上来,只知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就抽得比平时多。再说,这习惯已经养成好久啦。我还没多大的时候就学会的。”

“你知道,这不是个好习惯,”她责备他说。“真是臭气冲天。”

“这得怪香烟不好。我只抽得起最起码的。且等我拿到了那张四十块钱的支票再说。我要买一种好牌子的香烟,连天使也不会觉得讨厌。说起来,三天里被采用了两篇文章,也不好算差了,是不?拿这四十五块钱,我可以把欠的债差不多全部还清。”

“这是两年工作的成绩吗?”她问。

“不,这是一个星期也不到的工作的成绩。请把那边台角上的那本书,那本灰色封面的账簿递给我。”他打开账簿,飞快地翻着。“对,我说得不错。《嘹亮的钟声》写了四天,《旋涡》是两天。这就是四十五块钱一星期的工作,一百八十块钱一个月。我打哪儿去挣这么大的薪水?再说,我还是刚开头呢。如果要把我想买给你的东西全买下,那么一千块钱一个月也不会嫌多。五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就太少了。这四十五块钱还不过是第一炮。等我干得上了轨道,你再瞧吧。那时候,瞧我的颜色。”

罗丝误解了他这句俚语的意义,又回头来谈抽烟的问题。

“你现在这样已经抽得太多了,问题不在抽的是什么牌子。抽烟这事本身就不好,不管你抽的是什么牌子。你好像一截烟囱,一座活火山,一根能走路的大烟突。你真丢尽了脸,马丁亲人儿,你自己也明白。”

她把身子朝他靠着,眼睛里带着祈求的神色,他看着她那张娇嫩的脸蛋,紧瞅着她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又跟过去一样,不禁感到自己真下贱不堪。

“我希望你别再抽烟,”她悄声说。“请你别抽吧,为了——我。”

“好,我不抽,”他嚷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做到,好亲亲,什么都行,这你也知道。”

一个巨大的想望打动了她的心。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看到了几眼他性格中宽大而随和的一面,她确实相信,如果要求他放弃写作的打算,他也会答应。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间,这样的一句话在她舌尖上打着滚。可是她没有讲出口来。她勇气不够大;她不大敢。她没有说出来,反而把身子迎上去,让他拥抱,伏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你知道,这实在也不是为了我,马丁,是为了你自己。我确实知道,抽烟对你有害处;再说,做任何东西的奴隶都是不好的;做麻醉品的奴隶要算最不好了。”

“我情愿一辈子做你的奴隶,”他笑嘻嘻地说。

“这么说,我要下命令啦。”

她调皮地瞅着他,尽管心坎里已经在后悔,自己没有提出那个最大的要求。

“王后陛下,我的天职就是服从呐。”

“那好,我的第一条戒律是,不可忘却天天刮脸。瞧,你把我的脸颊擦得好痛。”

于是,结果是一阵爱抚拥抱和爱情的欢笑。可是,她已经达到了一个目的,说起来,她还只能指望一次至多达到一个目的呢。她使他决定戒烟,这叫她感到做女人的骄傲。下一回,她要劝他找个职位,因为他不是说过,随她要他做什么,他都肯做到的吗?

她从他身边站起来,踏勘室内各处,细看挂在空中晾衣绳上的摘记,弄明白那个把自行车吊在天花板上的滑车的奥妙,看到桌子下那堆稿件,不禁觉得不快,这堆稿件告诉她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那只火油炉博得她的赞美,可是一看伙食架上,竟是空的。

“啊呀,你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可怜的亲人儿,”她带着体贴的同情说。“你一定在挨饿。”

“我把东西藏在玛丽亚的食橱和伙食间里,”他扯谎道。“藏在那里比较妥当。放心吧,我不会挨饿的。你瞧这个!”

她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看他把胳膊肘一弯,那二头肌就在衬衫袖子里蠕动,膨胀,成为一团又结实又坚硬的肌肉。这模样叫她反感。从感情上讲,她是厌恶它的。可是她的脉搏、她的血液、她的每一根神经,却喜爱它,向往着它,于是,跟过去一样,她说不出所以然地非但不避开他,反而向他靠拢。一转眼工夫,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这会儿,她的头脑,关怀着生活的表面现象,在反抗;可是她的心灵,她那女人的本性,关怀着生活的本身,却乐得得意洋洋。正是在这种时候,她彻头彻尾地体会到自己对马丁的爱情是伟大的,因为,如今感到他有力的胳膊搂住了自己,紧紧地搂着,热烈地搂得自己身子直发痛,不禁叫她简直乐得要晕过去了。在这种时候,她觉得背叛自己的原则,违背自己的崇高理想,还有,最主要的,暗里违抗自己的父母,全是应该的。他们不希望她嫁给这个男人。她竟然会爱上他,这一点就叫他们感到震惊。有时候,她跟他不在一起,头脑冷静而通情达理的当儿,这一点也会叫她自己感到震惊。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可爱着他——说实话,这份爱情有时也使她烦恼,担心受怕;然而爱情毕竟是爱情,比她本人要坚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