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4页)

罗丝无意中自己证实了他的看法:她崇拜正统思想。马丁了解她的思想活动,可是不愿追究下去。他爱她,可不是因为她对普莱普斯、范德尔瓦特和那班英语教授抱着好感,他还认识到,愈来愈肯定地认识到,他自己脑海里有些知识的领域和园地,是她永远不会了解,也根本不知道存在的。

她以为,他对音乐的看法是不可理喻的,关于歌剧呢,那是非但不可理喻,简直是有意跟人抬杠了。

“你觉得怎么样?”有一晚,在看了歌剧回家的路上,她问他说。他整整一个月严格节约了伙食,那晚才能请她去看歌剧。她想等他开口谈这歌剧,他可不讲,但她自己被刚才所耳闻目睹的一切弄得心情还是万分激动,就问了上面那句话。

“我喜欢那支序曲,”他回答。“真出色。”

“不错,可是那歌剧本身怎么样?”

“那也很出色;那是说,乐队很出色,话说回来,要是那些跳娃娃肯不做声,或者干脆跑下台去,我会觉得更满意的。”

罗丝大惊失色。

“难道你是指台特拉兰尼或者巴利洛吗?”她问。

“他们一起都在内——全班人马。”

“可是他们全是伟大的艺人呀,”她抗议道。

“尽管如此,他们的那一套不真实的滑稽表演还是把音乐给糟蹋了。”

“那难道你不喜欢巴利洛的嗓子吗?”罗丝问。“人家说,他仅次于卡鲁索呢。”

“我哪会不喜欢他,我还更加喜欢台特拉兰尼。她的嗓子真是美妙——至少我这么想。”

“那,那——”罗丝结结巴巴起来啦,“那我真不懂你的话了。你欣赏他们的嗓子,可是又说他们糟蹋了音乐。”

“正是这么回事。我巴不得听他们在音乐会上表演,并且更进一步,最好在乐队演奏的当儿他们别唱。我看哪,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现实主义者。伟大的歌唱家不一定就是伟大的演员。听巴利洛用天使般的嗓子唱一段情歌,听台特拉兰尼也像个天使般跟他对唱,听他们这段对唱由一大阵十全十美、五光十色的音乐伴奏着——那才叫人心醉神迷,心醉神迷得不得了呢。这我不但承认。我还肯定这么说。可是,等到我看着他们——看着台特拉兰尼,她不穿鞋身高也达五英尺十英寸,体重一百九十磅,还看着巴利洛,他几乎还不到五英尺四英寸高,脸上油光光的,胸膛结实得活像个五短身材的铁匠,看着这一对,装腔作势,捧着胸脯,像疯人院里的狂人般把胳膊在空中乱挥——这全部效果就给破坏了;再说,要我把这一切当作一个苗条、美丽的公主和一个英俊、浪漫的年轻王子的爱情场面的忠实写照——啊,那我可做不到,就这么一句话。这是无聊的;这是荒谬的;这是不真实的。毛病就在这里。这是不真实的。世界上不见得会有人这样谈情说爱的吧。是啊,要是我用这种方式跟你谈情说爱,你不打我嘴巴才怪。”

“可是你错了,”罗丝抗议道。“每种艺术形式都有它的局限性。”(她拚命回想着在大学里听过的有次关于各种艺术的“传统手法”的讲座。)“拿绘画来讲,画幅上只有两个向度,然而画家的艺术使他在画幅上造成三个向度的错觉,这你可认为是正确的。再说,拿写作来讲,作家必须是无所不能的。作家对女主人公内心的念头的描写,你认为是完全合理的,然而,你明知道那女主人公转这些念头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作家和任何别的人都不可能听到她的自言自语。戏剧也是一样,雕刻、歌剧,任何艺术都一样。我们只得把有些没法调和的地方看作理所当然。”

“不错,这我明白,”马丁回答。“一切艺术都有它们的传统手法。”(罗丝听他说出这个名词来,不禁吃了一惊。好像他自己也念过大学,而不是在图书馆里杂乱无章地这本书看看,那本书翻翻,没什么真才实学。)“可是就算是传统手法吧,也必须是真实的。一棵棵树,画在扁平的硬纸上,竖在舞台的两边,我们就当它做一座树林子。这种传统手法是够逼真的。可是,话说回来,我们就不肯把一幕海景当做一座树林子。我们就是办不到。我们就是觉得看起来不对头。你也不肯,说得更确切一点,你也不该把今儿晚上这两个疯子的那一套叫嚷、扭摆和苦恼的折腾认为是叫人信服的爱情表演。”

“你难道自以为比所有的音乐鉴赏家都高明不成?”她抗议道。

“不,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不过想保持我个人的意见罢了。我刚才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你,为了要解释,为什么对我说来,台特拉兰尼太太那笨重的跳跳蹦蹦的表演把乐队给糟蹋了。世界上的音乐鉴赏家也许全是对的。可是我是我,我不愿改变自己的看法来迎合全人类一致的意见。如果我不喜欢一样东西,我干脆就是不喜欢,一句话完了;天底下就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叫我学别人的样来喜欢一样东西,光因为我的同胞们多半喜欢它,或者假装喜欢它。关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问题,我不会赶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