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页)

星期六上午,又是“细浆衣着”,还有一些零星的东西,到下午三点钟,这个星期的活儿才干完。

“干得这么累了,你总不见得还要骑车赶那七十英里路上奥克兰去了吧?”他们坐在楼梯上,自得其乐地抽着烟卷儿,乔埃问。

回答是:“不去不成。”

“你去干吗?——去看一个姑娘吗?”

“不,为了省掉两块半钱的一张来回票,只得骑车去。我要上图书馆去续借几本书。”

“那你干吗不把它们用快递寄去再叫他们寄来呢?来去都只消花两毛五。”

马丁考虑着。

“明儿好好休息一下吧,”对方劝告道。“你需要休息。我知道我也需要。我真累死啦。”

他看上去的确快累死了。他不屈不挠,从来不歇一会儿,整整一个星期,只知道争取节省一分一秒的时间,避免耽搁、粉碎障碍,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源泉,一台开足马力的活机器,一个干活的能手,他如今完成了这星期的苦役,身体却垮啦。他消瘦、憔悴,累得一张俊俏的脸儿又瘦削又萎靡。他没精打采地吸着纸烟,声音出奇地单调而死气沉沉。他浑身的活力和生气全消逝了。他的胜利看上去是场可怜巴巴的胜利。

“下星期我们还得再这么干一通,”他伤心地说。“唉,这么干又顶什么事呢?有时候我真巴不得自己是个流浪汉。他们不干活,可也照样活得下去。乖乖!我真想喝杯啤酒;可就是鼓不起劲来上村子里去喝。你留在这儿,把书用快递寄去得啦,要不然你才是个大傻瓜。”

“可是星期日一整天叫我在这儿干些什么呀?”马丁问。

“休息。你不知道自己累到什么地步。咳,每逢星期日,我总是累得那么厉害,连报纸都看不成呢。我有一回生了病——伤寒症。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半月。这段时期里,没干过一丁点儿活。真是舒服。

“真是舒服,”隔了一分钟,他迷迷糊糊地又是一声。

马丁洗了个澡,洗好出来,这个洗衣匠工头已经失踪了。他多半去喝啤酒了,马丁心想,可是要他赶半英里路到那村子去看个究竟,却觉得未免路程太长。他脱掉了鞋子,躺在床上,想拿定主意该怎么办。他并不伸手去拿本书看。他太累了,反而没有睡意,于是就那么疲乏地躺着,沉浸在半昏迷状态里,简直什么都不想,一直躺到晚饭时分。乔埃在这场合也没露面,马丁听那花匠说,乔埃多半在酒吧内痛饮,才明白过来。他饭后立刻上了床,早上醒来,觉得精神大大恢复了。乔埃可还是人影儿也不见,马丁就拿了一份星期日的报纸,在树底下找一个荫凉的角落躺下来。早晨过去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他没有睡着,没人来打扰他,他也没有看完那份报纸。他吃了午饭,在下午再回头来看报,看得不觉睡着了。

星期日就这么过去了,星期一早上,他又忙着干活,把衣裳分类整理,乔埃呢,脑门上紧裹着一条毛巾,哼哼唧唧、破口咒骂,他开动了洗衣机,调软皂。

“我就是没办法,”他解释道。“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不喝不成。”

又是一星期过去了,这场大仗每天晚上上了灯还是打下去,直到星期六下午三点钟才告终,那时候,乔埃尝到了这叫人泄气的胜利的滋味,接着就漫步上村子去借酒浇愁了。马丁这个星期日还是跟前一个同样地过。他躺在树阴里,漫无目标而吃力地看报,一连好几个钟头,只顾仰天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他昏昏沉沉,开不动脑筋,然而心里也明白,自己对自己是不满意的。他对自己起了反感,好像自己堕落了,要不本来就是个下流坯。他身子里的神性的品质全被磨灭掉了。勃勃的雄心给弄得麻木了;他死气沉沉,感觉不到雄心的刺激。他死去了。他的心灵仿佛死去了。他是一头畜生,一条干活的牲口。他觉得那穿过绿叶、直射下来的阳光也没有什么美,蔚蓝色的天宇也不像过去那样跟他细声低语,暗暗吐露宇宙的伟大和种种不吐不快的秘密了。生活枯燥乏味得叫人受不了,他嘴里尝到的生活的味儿是苦的。他心灵里那面洞察一切的明镜上,给拉上了一幅黑色的帷幕,幻想躺在一间昏暗的病室里,那儿一线光明也透不进。他很羡慕乔埃,在那边村子里,心情暴躁,在酒吧内痛饮,脑子里好像有些蛆虫在咬啮着,伤感地思量着伤感的问题,心里可怪痛快的,喝得酩酊大醉,欢天喜地,全忘了星期一早晨一到,接下来又是一星期叫人死去活来的苦役。

第三个星期过去了,马丁厌恶自己、厌恶生活。他被一种失败的感觉缠住了。编辑先生们不要他的东西,可不是无理取闹。他如今看得清清楚楚啦,于是不禁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梦想过的梦想。罗丝把《海洋抒情诗》寄还给他。他心灰意冷地看她的信。她竭力表明她多么喜欢这些诗,说它们真是美。可是她扯不来谎,她没法对自己抹杀真相。她认为它们是失败的作品,他从她信中每一句敷衍了事而毫无热情的话里看出她的不满。她实在是对的。他把这些诗重读了一遍,完全相信这一点。美和奇迹遗弃了他,他一边读着这些诗,一边不禁纳罕,当初写作的时候,脑子里究竟有些什么想法。他觉得,他那些大胆的词句是荒诞不经的,那些自以为贴切的措辞实在是奇形怪状的,一切都是荒谬、不真实而要不得的。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他会当场就把《海洋抒情诗》点上了火,烧个干净。发动机房就在那边,可是要费力气把它们拿到炉子那儿去,未免太不值得。他的力气给一股脑儿用来洗别人的衣裳了。他没有力气留下来干私事了。